一场恶战终于烟消云散。 只听“当”的一声响,碧水剑跌落在地。李龙佩扶着胸膛,倒退几步,忽然坐倒在地。崔玉姬面色惨然,连忙上前去扶住丈夫。 李龙佩的脸色很快由黄转白,身躯颤抖不止。霎时间,一道森寒的冷气自体内透出,他从下至上竟生了一层寒霜! 逍遥门的至毒:“一片冰心在玉壶”,被李龙佩强行压制多时,如今敌刚刚退去,他终于经受不住,倒了下来。归元散虽毒,但比之‘一片冰心’尚可遏制一二,但一片冰心,强行遏制,反噬之力却是极为凌厉!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崔玉姬大声疾呼丈夫的名字,但是已经无济于事。梁相公几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出掌打在他后背。暖暖真气透体而入,李龙佩身上的寒霜却并不见消融。 “大夫,我师哥他……” “死不了。”梁相公沉声道。他瞧了一眼自己的娘子。“准备药。” 梁家娘子依言拿出一只碗来。随后却用手覆上了儿子小宣的手。小宣什么也看不见。梁相公蹙眉低喝一声,李龙佩身上的寒气丝丝缕缕,全都向下走,身下结了一层冰,犹如白雪莲座。 梁相公收掌而起,自地上拾起碧水剑,向手背上切去。鲜血很快流了出来。崔玉姬怔怔望着这一切,她注意到梁相公流的血,是淡淡的红,与常人并不同。那淡红色的鲜血一点点流到碗里。一直流了小半碗。 梁相公跪下来,将血碗凑到李龙佩嘴边,点了他胸前自喉头一连串穴道,李龙佩微微张口。血液自他口中流入。他处在昏迷之中,喝得很慢。梁相公施穴推拿,助其吞咽。终于将碗中的鲜血尽数喝下肚去。 “大夫,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并不回答。手上鲜血还在流淌。 崔玉姬很快也喝了一碗他的血。 梁相公看着崔玉姬服下自己的鲜血,说道:“你身上的毒虽然可解,但你毕竟身怀有孕。腹中胎儿,或许会受到影响。将来,难保不会有不足之症。这个,就是梁某人无能为力了。” 崔玉姬点头默然:她身中两种奇毒,与丈夫长途奔袭,腹中胎儿怎能不受影响? 也只能是无奈之举了。 小宣被梁家娘子抱在怀里,已经熟睡多时。梁相公默默瞧了自己的妻儿一会儿,希望他们能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他无奈出手,得罪了逍遥门。但是他知道,银汉童子此番回谷,一定会对今夜发生之事守口如瓶。 为什么?就凭那高高在上端坐逍遥谷中的人,是他! 梁相公眼中的神色松弛下来。他起身,走向内房,推门而入。 房中,那年轻夫妇静静养伤。 崔玉姬感觉到体内的寒意渐渐消退,丈夫李龙佩身上的寒霜也渐渐融化。她喟然叹道:“想不到‘一片冰心在玉壶’天下奇毒,解药竟是血引大夫的血。” 梁相公道:“此事如今只有你知道。往后这天下人,须得对此事毫不知情。” “我不会说出去。” 梁相公微微一笑:“但是你忘了这里的规矩。” 江湖上人都知道,血引大夫的规矩,就是要看病者交出自己的兵器。 崔玉姬惊讶:“大夫……你想要凤天刺?” “我不想要任何兵器。只是要你将其毁掉,发誓今后不再用便可。”梁相公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出门而去。 崔玉姬脸上微微一红。她手中轻轻摸着那柄凤天刺。这是李龙佩亲自为她打造。也是因为这把刺,她才得以与他结缘。那年春天,龙泉的桃花带雨,她去龙泉看望李龙佩,这个年轻人默默为她做了这把兵器。当时,他还是崤山派的小师弟。 但血引大夫规矩古怪,不得不按规矩办事。否则,她不知如何是好。 崔玉姬将凤天刺恭恭敬敬放在地上,一语不发。她拾起了碧水剑。 碧水、青云双剑天下第一,江湖上其他任何兵器都不足与其相比。要想斩断凤天刺,只有用碧水剑。 她闭上眼,手持碧水剑向下砍去。却不料被人抓住了手腕。睁开眼来,丈夫李龙佩微笑着看自己。“娘子,我另有办法,来酬谢血引大夫。” ※※※※※ 雨不知何时停了。梁相公假寐而醒,惊讶自己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 难道是方才一场恶斗,消耗了太多内力?或者是因为施救?他许久没有觉得这么累。转头看去,房中灯光熹微,烛泪点点。妻儿都睡熟好久。内房之中,李龙佩夫妇也早已熄灯而眠。 梁相公拾起草鞋,刚刚编了几缕,便即作罢。草鞋是他平日在渔仙镇的营生。他闲居这东海之滨,平日里卖草鞋、卖字画,但有时候也会当一回血引大夫。算是半个闲人、半个忙人。 今夜心中不平静。草鞋也无法编下去。梁相公起身走到窗前,推窗远望。 夜雨已歇。凉风习习。天空中乌云消散,云翳渐稀。一轮明月出于云端,照着远处的东海。波涛起伏。梁相公凝望多时,忽然间发觉外面静的有些不寻常。 李龙佩夫妇的马去了哪里? 梁相公心中一惊,转身便走。推开房门,果然见房中早已没了人。 窗户打开着,夜风吹着床帘,照亮了床上的包裹。包裹之下,还有一封信。 梁相公点上灯,拿起那薄薄一张纸来。见上面写道是: “敬告梁相公君:吾与妻二人已走矣。知血引大夫之规矩,必得留下贴身兵器而后毁之。然吾妻之凤天刺实不能舍。 今特与君相约: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吾妻怀胎已足月矣,他日一朝娩身,若得男,则与令郎小宣结为异姓兄弟;若为女,则约为婚姻,奉箕帚于令郎。两家世代交好,不离不弃。 吾心一片赤诚,天可共鉴。愿君慎勿拒之。今留碧水宝剑,以配英雄,权作信物。 十四年后,在渔仙镇福来客栈再聚,把酒言欢。” ……李龙佩竟早已与崔玉姬一同出走,只留下这一张纸和一把宝剑!更将腹中未出生的孩儿与小宣约为婚姻。李龙佩夫妇前往崂山避世,那里有崤山派先代道人邛崃道长的隐居之所,还有崤山派五行八卦阵镇守。外人难以入山。 李龙佩此举,竟是将梁家与李家牢牢绑在了一起。 梁相公抬起头来,床前明月光。而眼前却闪过多年前的一幕幕往事:那些混杂着鲜血、死亡和刀剑的画面凌乱闪过。 他望着那明月光苦笑:“我已经努力在逃避。但却终究逃不开这场江湖夜雨。” ※※※※※ 三个月后。 逍遥谷。 黄昏。微雨初晴。 雁愁峰顶,淡淡的雨云刚刚褪去,残阳如血,照着这幽深冷寂的山谷。这里,是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也最神秘的所在。 逍遥门的总坛。 从雁愁峰上一路往下,崎岖的山路绵延如线。雁愁峰孤峰崛起,守卫着逍遥谷。最高的绝顶,猿猱难渡,雁飞不过,故名“雁愁”。绝顶之下的半腰,雁愁阁扼守门户。 就在数年前,逍遥门初立门户,江湖上号称正道之英的九大门派:泰山、青城、峨眉、华山、武当、南岳衡山、北岳恒山、昆仑、崆峒联手围攻逍遥谷,却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男女挡在这雁愁峰外。 血染山路,仿佛还在昨日,那血迹至今依稀可见。 然而逍遥侯的神秘面纱,九大门派终究未曾识得。 那一对少年男女,便是后来的金风、玉露二使。 此刻,金风、玉露二人共同站在雁愁阁高处,远望高峰之下,山路之上,一个老者迤逦而行,宛若群山中的一粒鸡子。他行得极慢。 玉露秀眉微蹙,疑惑地道:“银汉童子这老头子……是受伤了?怎的上峰不用轻功?” 金风不语,望着那个缓缓上行的人影,好像在他们脚底爬行一般。 银汉童子是逍遥门中资历最老者。传说逍遥门未有之时,他便陪伴在门主左右。他原是一个瞎子,被门主所救,门主便请神农山庄的神医华如姬治好了他的眼盲。这才得重见天日。银汉童子武功高强,在逍遥门中算是一等一的高手。 此次门主请他出山,去寻碧水青云双剑,那是兵器谱上的状元、天下第一神兵利器。一去数月,这才回还,只是没想到,竟受了伤。 “是什么样的人,能令他受伤?”玉露转脸望着她的师哥。 金风面上表情冷漠,他远望群山,口中说道:“不要多问。在这里,不要有一丝多余的好奇。” 他们共同望向身后的逍遥谷。 ※※※※※※ 雁愁峰之后,是逍遥谷幽深的谷底。鹊仙岭宛如玉带,绵延谷东西,鹊仙岭之上,住着逍遥门几个权势最重的人。是整个天下逍遥门的权力中枢。 金风、玉露的风满楼、清露台,位于鹊仙岭半山腰;两侧东西两座高峰,是佳期宫和星河馆所在之处,居住佳期宫主、银汉童子,位分在金风、玉露之上。 而在这两峰之间、山腰之上的平缓地带,有元牝宫和逍遥殿。那里的主人,便是逍遥门门主逍遥侯。 ※※※※※※ 银汉童子已经休养了三个月,但是双腿的行走依然不便。他慢慢走在通往逍遥殿的御道之上,眼看着两旁森然的柏树、竹子、青松交杂,心中惴惴。 门主,会看出他的伤势么? 李龙佩乃当年一代剑侠李愤后人,武功十分了得。门主并不曾与他交过手,料得自己被他所伤,门主不会有太多疑心。 只是…… 他的眼中闪过那中年相公的模糊面影。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怎的也会这等邪功? 他还记得自己被那梁相公所伤的情景。那感觉,一霎时间全身上下所有经脉、所有肌肤的全部力量,如泉如水,百川灌河,尽数往对方身上涌去的感觉…… 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便是如此被伤,若不是亲手伤了自己的双眼,苦苦哀求,怎能打动那下手之人的心? 如今,这感觉又再度重现。而且,那相公当然不可能是当年那个伤他之人。 因为那人,早已死了多年。 这二十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怕的便是这等邪功:噬功大法! 噬功大法已多年不见于江湖,除了当年那人会。便是门主还有此绝技,这也是他为何要一直臣服门主的原因。但是那血引大夫,为何也会? 血引大夫,江湖上唯一擅长解逍遥门之毒的人。此人居于东海多年,门主不会不知。但这么多年,门主却从未下令除掉此人。逍遥门中无人敢管。 这其中,难道与门主有什么关系? ※※※※※ 银汉童子站在逍遥殿寝宫之外。 透过一层层的帷帐,他模模糊糊看见了帷帐后那高大的人影。逍遥侯就站在那儿,接受门人朝拜。整个逍遥门中人,便都是通过这层层的帷帐认识自己的主人。 而门主的真正面容,他们都未曾见过。 就连他银汉童子,这资历最老之人,也没有见过。 他复明之后,门主就已然戴上了面具。 但是他却记得那双眼睛。 那是全天下少有的瞳色。 银汉童子望着那人影越走越近,他心中却越来越沉。他想着那双眼睛,忽然忆起了客店中,血引大夫同样的双眼。 灰濛濛,如烟如水,如海一般深远绵长的瞳色。 银汉童子心中一惊。 那相公到底是谁? ※※※※※※ “属下办事不利。双剑未得。那李龙佩,着实厉害……”银汉童子跪倒在地,脸有愧色。 逍遥侯在帷帐中开口缓缓道:“李龙佩剑法传自李愤。当年剑侠名镇江湖,与泰山掌门林朝宗都是领袖群雄的角色。想必李龙佩得其真传,你敌不过他,也在情理之中。”逍遥侯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沧桑,但并不苍老,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年轻。 银汉童子心中一喜:“他果然并不疑心。” 逍遥侯忽然问道:“你伤得如何?” “只需小心调养数月便是。” 逍遥侯轻笑道:“调养数月?小瞎子,你可说了实话?” 银汉童子垂首不语,额头上冷汗渐渐渗了出来。 “以你的气息来看,内功损伤至少了二十年修为。这李龙佩功夫着实厉害,难不成他也会噬功大法?”逍遥侯的声音听来似乎只有三十岁,但却称呼银汉童子为“小瞎子”。 银汉童子却知道,他并没有叫错。当年他还是个小瞎子的时候,他便已经是三十余岁的人。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声音听来还是如此,连身形也依然挺拔健美。 听到“噬功大法”那四个字,银汉童子心中一震,垂首恭敬地道:“门主……门主神机妙算,果然料得不错。只是那李龙佩……” “不必多说。”逍遥侯截住他的话道,“李龙佩的底细,我比你知道得多。”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道:“李龙佩已经去了崂山。你可知,那崂山是何人所居?” 银汉童子摇了摇头。这些武林掌故,逍遥侯总是如数家珍。 “崂山乃崤山派先代高人邛崃道人高卧之处,传闻山上有他们崤山派独门的阵法。非崤山派之人上不得山。” 银汉童子匍匐在地,叹道:“门主消息灵通,瞎子自叹不如。” 逍遥侯沉默片刻,忽然轻笑道:“计策便在这里。对崤山派,你了解多少?” 银汉童子一怔:“崤山派资格虽老,但在武林中向来低调,并不在九大门派之中,声名甚微。只是当年的掌门崔天成,尚有些作为。如今的崤山派还在不在,尚不得而知。” 逍遥侯笑道:“自然还在。崤山派还有个人物,此人乃崔天成得意爱徒,掌门大弟子。只是崤山如今只剩了他一人。此人颇有志向,但苦于只能做一个崤山掌门。这倒是奇货可居。” 银汉童子眼前一亮:“我们或可从他下手?” “不错。不过此人眼下行踪无定,只怕找他还要废些时日。说得他心动,也需要些办法。” 银汉童子再次以头顿地,恭敬道:“属下甘愿为门主效力,肝脑涂地。” 逍遥侯笑道:“小瞎子,你还是回星河馆好生调养。后面一件事,需要些时日。就留给年轻人去办也无妨。” 银汉童子抬起头,望着帷帐后那人影。逍遥侯已经转身,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倦意:“你回去吧。我倦了。” 银汉童子心中隐隐不服。 但他又有何办法? 近年来,门主越来越依赖金风、玉露这两个年轻人,对他竟是日渐疏离;星河馆的权力几乎要被架空,他说什么也要挽回颜面。本想着借此次良机重新立威,却想不到碰到个厉害角色,反而损了自己二十年的功力。 他走出逍遥殿,目光投到不远处,清露台招展的旗帜之上。 玉露和金风么?他嘴角冷笑。 玉露、金风也不一定真的肯卖命。进这逍遥谷中的,除了他,谁肯有一丝真心? 不,他也果真有那真心么? 银汉童子摇了摇头,背起双手,转过山路,往高处的星河馆去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星河馆和他,都注定是孤独的。 远处,那路的尽头,他那三岁的义子“长生”,已经活蹦乱跳地朝他跑过来。 银汉童子嘴角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他朝那孩子张开了双臂。 ※※※※※ 逍遥殿中,逍遥侯孤身一人,他的身影依然隐没在重重帷帐之后。他忽然叹息一声,颓唐坐在床上。 “到底要何时,心愿才能了?”他脑中划过这句话。 所有的谜底,他正一点点解开。 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答应了一个人,这二十年都不能再私自滥杀。如今她已经走了六年。六年中,逍遥侯每天都感到彻骨的孤独。也许他本来就是独身一人,只是生命中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短短陪伴。 但是她……他终究留不住。 等待,是一件漫长又无聊的事。他还要再等十四年,才能真正实施计划么? 十四年太久。尽管他不惧岁月侵蚀容颜。他还是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