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大概是重生后最安心的一觉。 梦里既没有陆阳,也没有季芳华,甚至什么也没有。 清风吹过隐隐有些寒意。 季庭香觉得有人轻轻地为她搭了一件薄衣,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微微翘了起来。她喃喃的叫了一声:“春桥。”就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季庭香只听到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几句低低的说话声。 她微微睁开眼睛却被阳光晒得挤出了几滴泪水:“春桥,我睡了多久?” “不久不久,也就小半个时辰。”这声音带有一丝戏虐,还夹杂着隐隐的笑意。 这是在八仙亭里! 季庭香猛然转过神来,忽的就坐了起来,吓得正蹑手蹑脚悄悄靠近的章析一跳:“哎呀!大小姐你吓死我了!“ 只见眼前两三步远的地方,章析依旧穿着章家小厮的短衣,身子挎着一边用手夸张的拍着自己的胸口:“你怎么跟诈尸似的,二话不说就起来了。” 瞧见是章析,季庭香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身子一软重新靠在了美人靠上,揉了揉还有些看不清楚的眼睛小声问:“你怎么在这?你看见我的丫鬟了吗?” “我从大雄宝殿过来的,至少装小厮也要有始有终嘛,顾大哥嫌我们碍事就把我们撵了出来,至于你的丫鬟我可没瞧见,倒是经过后山的时候看见你家大小姐了。”章析手里咔咔擦擦的不知道在做什么,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的。 当眼睛终于重新适应了明媚的阳光以后,季庭香一瞧章析身边放着一只灰色的粗布大口袋,袋子口开的大大的,露出里面放着桂圆和青枣。 章析就在一旁剥着桂圆和她说话。 他一抬头看季庭香看着自己,忙从袋子里抓了一把桂圆放到身边的长凳上,把剩下的连着布袋子一起往季庭香坐的地方推了推:“今年新晒的,你尝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说着又吃了一颗青枣:“枣子是我家后院那几棵枣树上打下来的,可能时候没到,不甜也不酸,就当是清水润润喉咙吧。” 季庭香不和他客气,起身想要去拿袋子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鸦青色的男子罩衣。 章析穿着粗布的短衣自然不会在外面加上一层长衫罩衣。 章析瞥了一眼:“……是陆五爷的罩衣,方才我们是一起的,他看你有些冷就给你盖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季庭香再听到陆五爷名字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自在。她急忙把罩衣收起来,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一旁,抓了一大把的桂圆急急的剥着壳,反而一晃神掉落了一地。 章析一边快速的把地上四处滚着的桂圆捡起来,一边有些无奈的说:“这位小姐,您该不会连怎么剥桂圆都不会吧?” 季庭香却没有和他多作口舌之争,她一抬头就看见正沿着板桥慢慢走过来的陆五爷,脸色刷的一下就红了。 陆五爷没有进亭子去。 他站在亭子外朝季庭香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看着宝井园的景色。 季庭香不仅在心里排揎起来:装腔作势。 这边终于捡完了桂圆的章析一抬头也看见了陆五爷,趴在季庭香身边的美人靠上,毫不见外的抓着刚刚捡起来的一大把桂圆伸了过去:“五爷,您真不来点儿?这可是堪比贡品的,肉厚汁甜。” 陆五爷回过头来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只是远远的看着远方,不知道是在看流水对面的山茶,还是院子外层层叠叠的院落景致。 大雄宝殿前的梵钟脆生生的响了起来,章析说:“早课结束了。” 他收拾了已经空落落的布袋子挂在腰间问季庭香要不要一起回去:“……你那个丫鬟是不是迷路了?好歹也等了一个时辰,干脆回去吧。” 季庭香也有些担心,可她更担心的是自己若是跟着两个外男回了院子,指不定会被人说三道四。 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章析的好意:“……难得清静,我在坐一会儿。” 章析也不多劝,顺手拿了摆在一边的罩衣就出了亭子,这时候陆五爷才转过身开口说话:“这里人生地不熟,小姐只身一人,倒不如与我们同行更稳妥一些。” “不、不……我,我再等等我的丫鬟,说不定她正往这边赶……”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们一起走。 陆五爷听了也没有多劝,朝她行了礼便和章析渐渐的走远了。 园子里的风不知何时夹在着一丝温热扑面而来,八仙亭里的长凳上摊着一张粗布,上面堆着章析吃剩的果核和桂圆皮。四周的山茶花丛随着风依旧发出沙沙的声音,看起来一切与方才无异,可季庭香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她抱着肩膀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那口青石堆砌出来的井口就在亭子一旁,上面龙飞凤舞的刻着宝井二字,井口十分窄小,只怕连季庭香这样瘦弱的女孩子也会卡在井岩上。 她慢慢的探出头,那井里黑乎乎的,既看不见水,也没有光亮。 周围一片生机勃勃之中,这口井却死气沉沉。 季庭香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时正巧遇见春桥。她卷着袖子和碧玉一起正搬着一架竹床放进本就不大的院子里。 她自然也看到了季庭香,忙跑过去一脸抱歉的小声说:“娇姨娘说屋里风水不对,要重新摆,我才一回来就被绊住了。” 季庭香摆摆手:“能帮的就帮了吧,免得事后又被人念叨。”她疲惫的往东厢房走去,春桥又追上来小声的说:“大小姐还没回来,老夫人和顾大人去听大师父讲经去了,怕是要到用午饭的时候才回来。” 瞧着季庭香点点头,春桥这才接着去了西厢房帮忙。 东厢房的门大开着,季庭香捧着一杯茶坐在正堂,远远的看着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忙碌的人们,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冰冷。 可能就是因为好日子过久了,就会忘记曾经受过的苦痛,会忘了自己的初衷,甚至自己还对未来有了遐想。 她手里的茶水微微冒着热气,喝进嘴里,穿过干涩的喉咙,流进微寒的肚子里,身子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这一整日季老夫人留在了顾大人那里吃饭,娇娘便在院子里折腾了一整天,就是连季芳华也是到了午饭后才偷偷摸摸的跑回来。 她满脸的欢快嫣然和早上那个愤愤离去的不是一个人。 她悄悄的开了门,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喜欢午睡的季庭香,可一回头却看见正坐在窗边榻上,捧着一本书正好笑的看着她的季庭香。 “哎呀,你怎么没一点儿声音的。”季芳华有些窘迫的小声埋怨道。一边走过去坐在了榻上另一边。 季庭香翻了一页书,有些不在意的问:“你去哪儿玩了?弄得这么狼狈。” 她的头发黏在洁白的额头上,身上的裙子也皱皱的,甚至手指上还有些浮灰。 “我去碑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季芳华转过头叫了真葛去备水,偏过头不看季庭香却回了这么一句话。 季庭香不置可否。季芳华偷偷瞥过眼去瞧,却发现她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书,只怕是根本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不禁松了一口气。等她梳洗完出来却看见季庭香依旧还是之前的姿势,手里还是捧着那本书在看着,心里不禁有些好奇,一边绞着头发一边走过去探出头望着那本书问:“什么书?” “《桃花扇》。”季庭香答。 “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呢,天天都是这出戏,你还不腻啊?”说着就了无兴趣的坐在了一旁吃茶。 季庭香目不转睛的盯着书回她:“不是那个,这是城里新的话本子,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季芳华对这个没兴趣,她绞了头发坐到妆台前为自己整了整容颜,嘴巴却没闲着:“……也不知道祖母什么时候才回来。”她又忘屋外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可真是……得寸进尺……能不能生出来还不一定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季庭香笑笑也不说话,本就不厚的本子被她看去了大半,书里正说着小姐和书生私会,互诉清肠。 季芳华接着说:“我在碑林看见了庭姑子的真迹!就是那个前朝和当朝首辅叶世良齐名的姑子,她的字果真不像闺阁女子那般秀气委婉,反而十分苍劲有力。” “她还十分幸运……”季庭香不在意的说。 季芳华却好奇的问:“难不成你知道什么她的典故?” “典故倒是不知道,只知道百年后还有人能这样欣喜的欣赏她的真迹,这不是幸运是什么?” 千百年来能把真迹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更妄论一个前朝的姑子,她既不是出身大族,又从不沾惹红尘,却能和前朝有着贤臣之名的叶世良齐名,若不是她真的心怀国稷,便就是个虚伪的沽名钓誉之人。 季芳华知道季庭香这是在打趣自己。她红着脸披散着头发挤着季庭香坐在一起悄悄的说:“你不知道……我本来心情是不好的,谁知道先是瞧见了庭姑子的真迹,又……偶遇了昨日那位陆公子……”她的额头抵着季庭香的肩膀,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像空中飘着的柳絮,却没发现季庭香突然颤抖着冒出了青筋的手。 她接着说:“他不是穷人家的……至少他今天身边跟了随从,也换了衣服……瞧起来也是大家子弟的样子,碑林里的古碑他都能说出典故来,他还叫人专门又回去拿了纸笔拓印了庭姑子的古碑,说是日后赠我…… “我原本也是要赶在午饭前回来的,只是他的人来禀说祖母先是和顾大人去听方丈解经,而后又去了顾大人院子里用饭,我这才……” 她抬起头来却看见季庭香瞪得圆圆的眼睛,和一脸的震惊。 “你别多想,我和他没什么……只不过在山上吃了点果子,又拓了几座碑……”季芳华忙去解释。 她知道这件事是她做的有些过了,可心里那份满满的要溢出来的甜蜜和心动让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人去分享。 而这个人选自然是非季庭香莫属——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又在一起玩,至少她从来不曾背叛她。 季庭香却如入了冰窖。 眼前的季芳华就如同前世的自己一般落入了陆阳编制好的粉色陷阱里,这一世仿佛突然又回到了前世的轨迹上,她的心口不由的就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