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了,风吹得李晓澄脖子冷,身上却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而微微发汗。 她站在门口张望片刻,隐隐能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或许是周围太黑的缘故,显得这里的灯昏昏的,没有那么亮。门口的鞋柜里摆着一双男士皮鞋,显然裴庆承比她先到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扬起嘴角,脱了高跟鞋走进屋里。绕过屏风,屋里亮堂宽敞,大得像个道场。灯光十分充盈,宛如一颗完美的橙子被剥开,让人心生温暖甜蜜。 房子的另一侧洞开着,一棵需要七八人合抱的大树从房屋的基底斜长出去,树冠有如华盖,把碧绿的池塘遮住了一半。有人在树洞中放了萤火似的彩灯,冰蓝色的,荧绿色的,朦胧可爱,令她想起有一阵非常流行的月光罐子。 穿着丝袜的李晓澄站在光亮的地板上,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温度和迎面而来的夜风,忽然觉得好奢侈。职业病发作的她沉迷于周遭环境,险些忘了去看那个身穿浴衣坐在餐桌前姿态闲雅撩人的英俊男子。 “晓澄。”男人唤了一声她的名,熟稔而自然,仿佛前世今生已经这样叫过她千万次。 “啊,裴先生!” 裴庆承嘴角上扬,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小孩子,也容易被美丽的事物勾走心魂。“你坐,我已经点好了菜。” 李晓澄慢吞吞走向他,穿裙子不是很方便,经过一番思考,她只能以别扭的方式跪坐着,视线不自觉地避开男人看向外面的池塘。 服务生叩门进来传菜,不到一会儿,精致的碗碟就摆满了一桌。“两位慢用。” 等服务生全都退出去,裴庆承拿起筷子,随意道:“先尝尝烤牛舌。” 李晓澄有些泄气,他哪里把她当未来妻子看待,这姿态,分明是叔叔带着侄女出来吃便饭嘛,白瞎她偷撒的那点香水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裴庆承微笑,除了偶尔介绍食物都是什么食材做的,二人并没有聊起别的。他们似乎忘了这顿饭的目的,沉默而专注地进食着。 吃到收尾时分,裴庆承问:“今天的菜还可以吗?” 李晓澄扫了眼面前的空碟,端起小酒杯,一双发亮的浅色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指腹在杯缘摩挲着,继而仰头干了这杯,如实评价这一切:“相当艺术。”。 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微微发烫,或醉或喜爱,都直接暴露出了她的本能。他权当没听出她话里的一语双关,嘴角上扬自斟自饮了一杯。 酒自然是好的,但李晓澄觉得眼前这位媲美月色的“下酒菜”,才是叫人几度贪杯的真正原因。她这会儿有点上头,身上的外套已经不知去了哪儿,收腰的裙子勒出紧致的线条,让常年穿居家服的她很是拘束不自在。她暗自腹诽:美食真的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难怪他穿着浴衣。 相比瘦成一道光的王易燃,裴庆承的体魄要健硕许多,俨然是个行走的衣服架子。即使是批发市场三百块一件的西装,穿他身上也会秒变高级定制,并给人一种意大利式的风流。但这风流并不油腻,反而清爽得如同薄荷雪碧,十分老少皆宜。 简而言之,不管审美差距有多大,他都会被公认为是个好看的男人。 裴庆承在她到之前刚泡过这里的温泉,藏青色的竖纹浴衣领口自然敞开,露出一片带粉色的肌肤。用餐期间他陪李晓澄喝了不少酒,不像上次见她那么端着,眼神少许迷离,姿态惬意享受,虽比不上王羲之这等大名士东床坦腹的不羁,却自成气派,透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诱惑。 了不起的裴先生家教好,连诱惑年轻姑娘都很有礼貌,领口只敞那么一点,不多不少。再敞开点多好啊,保不齐她就突然恶向胆边生,兽性大发地将他扑倒吃掉,直接成全长辈们一番苦心撮合。 但是她不能。她得克制。 中国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偶尔出个家世好又好看的富二代并不稀奇,但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裴庆承这号人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上网搜了他的名字。 靠!这人居然还有自己的贴吧和2563名粉丝! 虽然贴吧活跃度很低,发帖的马甲来来去去那么几个,但签到楼却长达百页,可见粉丝忠诚度之高。 李晓澄关注了一个ID为“貌美如花裴太太”的马甲,她不仅对裴庆承的家庭背景很了解,还经常直接上图片实锤,宛如真的就是裴庆承的枕边人,时常发布第一手消息。 去年裴庆承出席观澜湖高尔夫球会的照片也是这位“裴太太”发的,饶是照片高糊一看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偷拍的,但李晓澄不得不承认姓裴的坐拥2563名粉丝凭地是真材实料。 一身雪白运动服的他站在一群或肚腩突出或中年谢顶的企业家中间,说是阳春白雪都不算过分。 你看,他不仅有头有脸还有粉丝,她最多也就肖想一下,哪敢真的兽性大发? 饭毕,二人打道回府,像是顾虑到李晓澄穿了高跟鞋又喝了酒,男人让她走在前面,自己垫后。 庭院被设计得错落有致,让人感受不到半点躁进和仓促。花草树木经过精心修剪,被细养了多年,葱郁但不肆意。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在其间穿梭,心境缓和,丝毫没有归心似箭。 夜空凛冽如洗,天幕上零星布着几颗星子,一阵轰鸣传来,夜行航班闪烁着猩红缓缓从他们上空飞过。 一顿细煮慢熬精心备至的晚餐,一个和风霁月温柔似水的夜晚,一个初见面就声称要娶她为妻的男人,这一切很适合用来沉默。 但路终究是有尽头的,李晓澄看见那扇门的同时,身后的男人突然加快脚步走到她前面去了,最后他在门槛前停下。 门口的灯刺眼的亮,一身长风衣的他仿佛从时光裂隙里走出的神明一般,叫人琢磨不透。 等她走近了,他向她伸出手。她有点抗拒,但最终还是将手搭在了他手心,他轻轻一托,她便毫不费力地飞出门去。 她落地有些不稳,他并没有立即松开她的手。她突然嘻嘻一笑,在他耳边小声问:“你闻到我身上的香水味了吗?” 他凑近做了个深呼吸,在她身上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为你喷的哦。”她朝他一笑,如入夏的春花潇洒脱枝而去,似醉非醉,如艳鬼。 裴庆承挑挑眉,收回自己空了的手掌,快步跟了上去。 大元提前把车开了出来,二人裹挟着薄薄的酒气钻入后座,回城。 “我想睡一会儿可以吗?”李晓澄捏捏山根,一副娇态,嗡声征求他的意见。 男人点点头,“当然可以。” 虽然这顿饭的目的是向他坦诚自己“坚决不嫁”的态度,但今晚气氛太好,她不想扫他的兴,也不想扫自己的兴,再大的事也得等她酒醒了再说。 入睡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已经吃了他两顿了,下次一定她来做东才行…… 大元开车很稳,等她再睁眼时,人已经在小区门口了。她掀开披在身上的外套,看了眼时间,抱歉:“不好意思,我睡得太沉了。” 裴庆承接过自己的外套放在一边,问道:“头会痛吗?” 她坐直揉揉眼睛,答道:“不会。” 紧接着他递来一只塑料袋,她莫名接过袋子,打开一看,解酒药、消毒水、创可贴,杂七杂八很沉的一袋。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暴露在外的后脚跟,一点凝固的血迹粘在丝袜上。她既窘迫又感慨,这人也太过体贴了吧? 二人对上眼睛,她问:“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刚刚。我按店员推荐的给你买了点,希望派得上用场。” “我会好好用的。”李晓澄收下袋子,转而埋怨道,“大元,你怎么可以让你家少爷去跑腿,不像话,下不为例啊。” 大元憨笑,像是已经适应了她的张狂,从善如流应诺:“好的,李小姐。” 李晓澄满意地推开车门,但又被叫住,“我送你。” 在她出言制止前,裴庆承已经下了车,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将近十二点,小区里大部分住户都已熄灯就寝。老小区绿化好,高大的香樟树吞吃了一半路灯,风来时树叶沙沙作响,阴恻恻得瘆人。 一只黑猫突然窜出来吓了李晓澄一跳,裴庆承默默将她护在身后。 李晓澄轻笑,晃了晃手里的药袋,“喂,你这样会显得我很没用诶。” “嗯?”男人不解。 她定了定心思,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这是我的地盘,本来应该由我保护你才对啊。” 裴庆承无所谓地耸耸肩,学她教训大元的样子板着脸指指她:“下不为例。” 李晓澄嗤笑,他倒很会活学活用。 “谢谢你今天招待的美景和美食,我的眼睛和肠胃很是受用。不过我也没忘记自己的初衷,你我二人身份悬殊,别说结婚了,就算当普通朋友也有障碍,所以我认为今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爷爷那里我会去说明的,希望不会给你带去什么麻烦。” 他站在绕着飞蛾的路灯下,版型笔挺的长风衣衬得他玉树临风,他想了想说:“我能理解你的抗拒,但你所谓的‘障碍’是什么?” 李晓澄深吸一口气,口若悬河:“所谓障碍,粗浅的解释就是:差距。你出生在一个大家族,你们王家追着族谱回溯能挖出五代以内上千号亲戚,而我生长在单亲家庭,唯一的母亲是个工作狂,这导致我性情古怪不善应酬。你虽然挥金如土,但胜在把事业经营得不错,而我只是个写字为生,生活潦倒,为了一万块能抛弃自尊去相亲的穷编剧,显然我配不上你。如果这些理由还不足够,那么给我一点时间,我的缺点不足多如牛毛,回头我列个表格给你。” 裴庆承双眼微阖,不但对她所诉观点不为所动,眸中还跳跃着危险的火焰,但声音依然动人心弦:“我只知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完全可以结婚。” 嘴巴都说干了,对方却不依不饶,李晓澄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几近于哀求道:“裴先生,婚姻不是游戏,哪怕是游戏,我也玩不起,代价太昂贵了,万一输了,我可就一无所有了。我不像你,我的身后只有三四个人在支撑我,他们虽然普通,但我并不想令他们感到失望。如果我因为年纪到了、生活难以为继之类的理由而结婚,那我很可能同时失去他们。很抱歉这么草率地拒绝如此优秀的你,将来我极可能会后悔,但此时此刻我只想这么做。” 裴庆承沉默了片刻,双眸锁定她,视线凝固,勾起嘴角:“你的思路很清楚,我了解了。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五代以内的上千号亲戚都很热情烦人,希望到时你不会被他们莽撞的拜访弄到抓狂;收入虽有差别,但职业不分高低贵贱,我很支持你继续写作,并且对你为了一万块与我相亲的行为表示赞赏,你很明智,毕竟生存总是高于一切;我的大家族也很欢迎你加入,嫁给我,从此你就是家世显赫的裴太太,你不但多了上千号支持者,还多了一个给你零花钱的人,何乐而不为?” 李晓澄瞠目结舌,现在的侨胞中文都这么溜吗?笔给他,干脆让他来写剧本得了。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既然你也很坚持,那么我决定尊重你。”她转身面向他,指了指楼上亮灯的窗户,“我家到了,此事我们改天再议?” “当然可以。” 李晓澄顿时松了一口气,朝他挥挥手,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到了家门口,她从脚垫下摸出钥匙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换好鞋,客厅突然骤亮,只见戈薇茹正举着一把锃亮的菜刀等着她。 李晓澄差点没把胆吓破,翻了个白眼猛拍自己胸口压惊。“我说这位女士,你的头发是不是该剪剪了,最近没人邀你去演贞子吧?” 戈薇茹一双美眸危险地眯起,开始例行盘问:“楼下那个就是你爷爷介绍的?” 李晓澄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老实回答:“嗯。” “他怎么没送你上来?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把女孩子安全送到家,以后别再和他见面了,和这样的男人交往是不会有前途的。” 李晓澄捏着昨天刚磨过的菜刀小心翼翼放到一边,商量的口吻道:“妈,你不妨google他看看再下结论?” 戈薇茹“嘁”了一声,“不就是裴慰梅的儿子吗,你当我不认识?你爷爷对你的婚事倒也不含糊,裴慰梅上过战场,下过南洋,盖过大楼,炸过矿山,实乃女中英杰,她的儿子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我听褚乔说他们家搬回来才没多久,夫妻俩打算养老,儿子嘛,好像在研究化妆品。” “看来您在家一点没闲着啊。”李晓澄叹气,她家戈女士手眼通天,就她出趟门吃个饭的功夫,就把什么都查清楚了。 戈薇茹瞪她一眼,纤纤玉指猛戳她额头:“还不是你这个兔崽子过了饭点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要不是我问了昕昕,这会儿我早报警抓走失儿童了。” 被戳痛的李晓澄揉揉额头,心虚地缩着脖子,“怪我咯,我手机没电了嘛。” 事实上是她一个人过惯了,一时忘了家中还有个爱操心的老母亲。 “对了,昕昕还跟我说王易燃他回来了?” 李晓澄点点头,脸上笑嘻嘻,心里NMB,这个霍昕怎么什么都说! 有些朋友真是让她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好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