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见过如此的世界?天无日无月无星无云,地无草无木无花无尘,所谓“天地”的概念泯淆为一团瑶光清朗的混沌,不辨上下四方,不辨五色五音,连时间也失去了踪迹,弥望无边的似水清光是唯一的可见。 她似乎乘御在一瓣梅花上飘落,说是落,可是在这无际无涯的光的鸿蒙世界之中,毋宁说是在沉、在升、在飞翔。她不知道将要将这一过程延续多久才算终结,当时间不再拥有意义之时,“多久”一词也便苍白无味了。 “终结”来得不期而至,却又理所当然。梅瓣似触到了什么,便安然静然的落于其上,她望不见任何形体的存在,却意识得到,那应是一株皓然明洁的白莲。 “缘何不肯安住?”白莲清声而问。 “我心如叶,飘无所依。”梅凝声答。 “何不藏于山林?” “我心如水,荡无所归。” “何不归于湖海?” “我已将心藏归于山林湖海,可依旧为大神通者所偷负而去,”梅瓣莹然而问,“君可知,彼为何人、在何时、在何处?” 对方不再出声。于是她知道,此梦已到了应醒破的时节。 练无瑕轻呓一声,张开了眼睛。 她终于亲眼见到了素还真的模样。白色的发、白色的肌肤、白色的眉目、白色的拂尘,皆是持凝而温润的白,淡紫的莲冠、淡紫的络纱罩衣,皆是素雅而澹泊的紫。润泽秀美的色彩如同微风细雨,悄无声息的由她的眼,渗入她的心。 爱上他! 仿佛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明是轻柔的,似是和煦春风里一枝半开含蕊的婉丽桃花般呢喃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练无瑕感觉心口仿佛被一位力大无穷的鼓手抡圆手臂狠狠地擂了一下,顿时疼得面色惨白,却因为两颊本就不剩多少血色而看不出几分端倪。腥甜的血气霎时在喉间翻腾不休,却被她强自咽了回去。 她似凄似喜的注目着,向他微微的一笑。 将练长生从笑蓬莱带回至如今暂时藏龙隐居的险匿迷谷,素还真颇做了番心理挣扎,待通过白发剑者了解到她已濒入魔垂死边缘,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昏迷中的她看去与上次见面时已是另一番模样,那时的她虽然病容憔悴,唇色青白,但总还有几分活气在,且举止间灵光隐隐,犹有真元未败的仙子风韵。不像如今,原本婀娜玲珑的身材瘦脱了形,两颊也陷了进去,肌肤因为失于滋养而变得毫无生机的苍白,眉宇间灵光散尽,死气蔓延,完全就是一具骨架子,乍一看与一具尸体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依然美丽得惊人。世上不是没有病美人,但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如此美的,素还真平生却仅见此一人。瘦骨嶙峋,憔悴支离,连本来丰美的紫发也干枯得失去了光泽,胡乱的披在身上,这种样子本应是难看的,然而在练无瑕身上,竟硬生生的落出了一缕清奇的美,仿佛无月之夜行将枯死的老梅,艳得灰败,畸瘦,虚妄。 素还真不由回忆起初见练长生时的样子,尽管当时救人心切并未仔细观察她的样貌,然而事后回忆起来,依旧能够忆起当时那粗粗一瞥之下的惊心动魄。狭长的浅褐色明眸燕宛冷秀,顾盼之间冷媚彻骨,面上的萍水纱似极了云梦大泽痴缠不散的迷雾。这样的一份冠绝天下的好颜色,却是一缕近于无望的妍丽。 那是他从未领略过的绝望的末路祸劫之美。 他的爱妻风采铃,即使已故去多年,他也依旧清晰的记得她当年也是冠绝一时的美人,然而那是琴棋书画诗酒花间陶冶出的温文秀雅,远观可亲可佩,近视可敬可爱,即使智计绝顶可以孱弱之躯玩弄天下人于鼓掌之中,也是舒卷姗然的玉软花柔,浑然不似练长生这般让他一见生畏。 古有爱龙如痴的叶公,及至见到真正的龙之后竟然吓得说不出话来,世人正如叶公,无人不爱看美人,然而当真正的美人就在眼前时,却全然没有了多看一眼的勇气。而练长生,带给素还真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颜色太盛,却过盛,虽然清极丽极,但总有种绚惑不祥之感在观者心中盘旋不去——盛极则不祥,对于红颜而言,过于的美丽,本身便是一种灾祸——可当她果真睁开了那双迷花悲风的眼,向你轻轻而笑之时,刹那间紫发侬艳,眉目静好,你又只顾记取此时的无缺无瑕,而将彼时的不祥畏惧断然的抛在了脑后。 妙严垂光练长生,毕竟是一名令任何人都无法以铁石心肠去对待的女子。 素还真心底略升起无可奈何的薄云,正色对好容易苏醒却只顾着向他微笑的少女道:“得知练道长近日的情形,”他轻而易举的将白发剑者之事带过,如果可以,他希望白发剑者的存在不为任何人提起,“素某认为练道长在痊愈之前不宜在人烟繁杂之地居住,未及征求意见便将道长带来此地,还望道长勿怪。” 即使胸中沸腾的血气快要将身体炸开,练无瑕也只想欣然微笑。生恐骇到素还真,她垂下脖颈,攥紧床褥忍耐了半晌,确定自己可以控制住面上神色之后才微抬了脸,却只能摇头。她已没有了施展他心通的修为,只好以手指在被面上勾画:“珍姨、小师妹、月无波……” “素某有留书给她们。昨日惠夫人派冲天赤马来给练道长送行李,并有书信一封交予道长。”素还真说着,目光向旁侧一瞥,练无瑕顺着看去,当即看到了桌上的信,封皮上浓墨淋漓,果然是金战战的手迹。她正想探身去取,素还真已挥出一道气劲把信卷入了她的手中,她心神不定的撕开信封,看了半晌也没看进去,只约略看清战战让她静心修养,她的所有物品并用惯了的东西都已打包送来,还需要什么就写在回信里,让她家小可爱冲天赤马带回去。 她盯着满纸墨字呆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事,急急写道:“昨日?” “练道长已昏睡三日之久。”素还真领会了她所问,了然而答。那日感应到她命势垂危,情急之下顾不上避嫌,白发剑者只出面得将她带走,临走前留书一封交给月无波说明缘由。也不知笑蓬莱的人领会成了什么,次日只听马声嘶鸣,却是笑蓬莱之主所珍藏的绝世异宝冲天赤马从天而降,驮来了数十箱笼,美其名曰是练长生的私人物品。可修至练长生曾经的境界,万物皆可以袖里乾坤之术一袖带走,她的行李收藏只会藏于袖里乾坤之中,如今她修为尽失,自是半样都取不出来的。至于笑蓬莱送来之物……素还真粗粗看过,珠宝、绸缎、古董,甚至还有田契房契,给一名世家闺秀做嫁妆陪送都绰绰有余。他早听说金八珍要给练长生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如今看来,已有大半在此中了。 素还真暗暗摇头。那厢练长生手拿着信纸假作阅读之状,却不时偷眼瞧着他,唇角隐约游离出点水华幻梦也似的笑。他被瞧得颇觉尴尬,只得装作未曾察觉她的注目,澹然道:“险匿迷谷是素某隐居之所,山水虽佳,却也甚是僻静荒凉,空有虎豹熊罴出没。练道长若想出门散心,切记不可走远。” 他说的话,练无瑕哪会不听的?当即如听佛语纶音般一字一字的将他所说的话记在心底,默诵几遍,才记起来点头示意自己听到。素还真怕的便是见到她如此认真而专注于他的样子,又叮嘱了几句便和声告了退,那行迹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样子。 莹褐的眼瞳映出轻轻合拢的门户,练无瑕只觉得那扇被他亲手触及、亲手合上的门都是如此的光彩可爱。她复又呆坐了会儿,那种如处梦幻的迷离终于随着神智的清醒从失色的面上褪去,她掏出帕子捂住嘴,搜肠刮肚的咳嗽了良久,方才将适才强自闷在胸口的淤血呕了出来。血色将檀唇点染得分外娆艳,一如此刻满溢于她眼底的欢喜笑意。 怎能不欢喜呢?从睁眼伊始,她便疑心自己只是不慎陷入了一场极乐的幻梦,故而眼也不敢挪一下,生恐一转目之间,素还真便会消失无踪。而当她醒悟到此身正处于现实之中时,却只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场至乐无极的无上梦境,哪怕是溺死在了里面,也是无边的欣喜雀跃。 只是不知适才的失态,是不是吓到了素还真……他言谈如常,该是未注意到的,可他那般神目如电的贤者,当真未注意到她的失态么? 一念及此,她一时心乱如麻,不觉将信纸揉得皱巴巴的。半晌清醒了些,又连忙把信纸抚平。瞥见屋侧书案上摆有纸笔,虚软多日的腿脚忽而生出了力气,支撑着她下床,晃晃悠悠的走去坐下,研墨提笔写信。战战让她缺什么尽管回信来要,她叨扰她多日,哪里还好意思要东西?不过是报个平安罢了。 只是将将写完平安信之际,眼前忽而晃过醒前所做的梦。 落梅与无色之莲么……方才自窗向外略张望了眼,屋外不远处便有大片的湖水,水中隐然已有小小莲叶滋生,自是不缺莲花可观的。 想到梅莲并华的景象,她不觉欣然微笑,当即于信末加了一笔:昔年曾植好梅数本于春霖境界早梅溪畔,妹试代姊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