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清晨,当练无瑕推开屋门,发现躺在屋前空地上的紫龙不见了,而在更远处的梅树下,一名紫衣男子正半垂着视线,闲闲的欣赏着地上野花淡白的花朵,神情若有所思。 满心欢喜的养了一个春天的宠物突然变成了人,练无瑕的心情只能用惊吓来形容。 况且,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华美雍容的人,明确的来说,眼前之人美得根本不似人类。当然,眼前之“人”好像也确实不是人类。 似乎察觉到了练无瑕的接近,他微转淡金色的眸瞳,神情间有着说不出的傲然与淡漠,即使他此刻紫发微乱面容憔悴的样子颇为狼狈,然而衬着那样殊丽肃肃的眉目,自有举世无双的华丽风仪横生:“萍山门下?” 练无瑕点点头,呆怔之下居然忘记询问对方的身份,好在他很快自报了家门:“吾名疏楼龙宿。” 疏楼龙宿……疏楼龙宿? 可怜练无瑕的惊吓劲头方过,听说自己随手救回来的紫龙竟是大名鼎鼎的儒教顶峰疏楼龙宿,又惨遭了新一轮的震动。好在她没多久便想到儒门龙首既以龙为名号,想必正有影射自己的本体之意,眼底的那一丝惊讶终于缓缓隐去。 龙宿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汝救了吾一命,吾该说向汝道谢。不过,练峨眉没有教过汝,不经允许便施救于人,被救者未必会领情吗?” 他的语调缓慢而从容,淡金的眼瞳刹那间掠过的寒意竟是华灿之极,带着久立于上位者的漫不经心的威严与压迫感。练无瑕闻言微怔,倒不是因为他的气势,而是因为他的问题,她侧头略一沉吟,写道:“领情与否,和救人有关系吗?” 龙宿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有心反驳,但一来自己伤势甫愈精神实在困倦,二来又不是昔年做儒生时与同修辩论,非得分出个高低对错不可,想了想他便干脆的承认:“确实没有什么关系。”说话间牵动伤势,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咳嗽。练无瑕听得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跟着一起一抽抽的疼,忙要帮他抚背。 龙宿错身闪开她的手,金瞳华光冰冷之极:“男女有别,姑娘逾矩了。” 练无瑕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算合适。她自记事起便长在萍山,生平所见男子如苍、蔺无双、一步莲华诸人非道即僧,且又是气势威严的前辈,并无亲昵之举。稍微亲近些的男性就是狂龙一声笑和向日斜,但前者年貌相差太远,后者只是幼年时的偶尔相会的玩伴,根本没有产生什么绮思的可能。离开萍山后她又一个人惯了,没有多少机会去积累与异性相处的经验。 可想而知,她虽活了千百岁,却根本没有意识到世间还有一个叫“男女大防”的词语。更明确的来说,她根本意识不到,男性与女性之间是有除外形之外的实质性区别的。 最重要的是,练无瑕在之前数月与紫龙形态的龙宿混得实在是太熟了,擦鳞片摸龙角拨胡子什么没做过?纵使他如今变成了人,还是名号如雷贯耳的疏楼龙宿,在她眼里也还是那条又是威猛又是娇弱又是爱死了睡懒觉的紫龙,相处模式一时调整不过来也是寻常之事。 幸好最后一点龙宿并不清楚,否则怕是会被噎得更加喘不过气来。好在他并不知情,练无瑕也终于意识到了不能再拿之前与紫龙相处的那点经验套用在这位年高德勋的前辈高人身上,听龙宿的呼吸声颇为滞涩,她想了想,回屋端了杯热水出来。山居清苦,并无长物可以待客,她索性往水里滴了几滴花蜜,喝起来清甜,也有润肺止咳的效用,算是聊胜于无了。 龙宿接过,慢慢喝了一口,淡淡的暖甜在舌尖化开的感觉,居然让他生出“终于过上人过的日子”的感慨。他饮水的姿态似闲散又似尊贵,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粗瓷杯而是价值万金的紫玉盏,里面盛着的也不是蜂蜜水而是年产不过数斤的珍奇新茶。练无瑕看在眼里,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前辈可不比自家道门那群以天为庐餐风露宿的修真者,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用泼天富贵堆出来的金贵人物。 心虚并着惭愧接踵而来,想到自己之前几个月是如何“招待”的这位金贵的前辈,练无瑕整个人都快不好了:“江湖传言,前辈是嗜血者?” 龙宿淡略的一扬眉:“又如何?”难道她还打算为正道除邪灭害不成? 嗜血者能够藉由吸食血液汲取能量,如此……练无瑕终于想到了补救之法,心下一定,挥云成字:“日前不知前辈身份,招待不周,请前辈入陋舍小坐,容晚辈重新款待。” 小小茅屋之中,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桌、一床、两椅并一只木柜、杯盘若干,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修道者之清苦简朴可见一斑。却收拾得纤尘不染,壁悬瑶琴,桌上用土陶瓶供着一枝红梅,细细观之,会发现那枝上花尽是用已落的瓣蕊以法术凝合,表面上接着一层薄薄的冰晶,其冷艳娇雅居然也不输于盛放的时鲜花卉。 见这屋子布置得颇为不俗,龙宿便也毫无嫌弃之心的落了座。接着他便看到练无瑕取出一只杯子,划破手腕,细细的血线散开清浓馥郁的气息,芬芳四溢的滴了满满一杯血,热意煊煊的端了上来。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紫晶玉骨扇往杯前一拦,龙宿的神色沉沉如欲雨阴霾:“汝这是何意?” “前辈请用。”练无瑕写道。 龙宿捏着扇柄,按捺住心底迅速燃起的渴念,心中颇为无语。用扇子敲了敲发髻,他的口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汝的重新款待,就是把自己的血给吾喝?” 好歹他也是嗜血者! 喝血! 江湖上人人望风而逃的黑暗生物! 这小姑娘至于理所当然到这种境界吗! “不能吗?”练无瑕有些会意不过来,默默地写道,“前辈不是嗜血者?”当她以为他是秉奉素食主义的龙时,便拿蔬果野菜来喂养,如今既然发觉他是嗜血者,拿鲜血来款待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她想了想,蓦然会意的笑了起来,笑容虽迷蒙在了紫意冲淡的面纱下,但一双冷秀狭长的明眸却宛妙的微弯,美如新月:“血是晚辈自愿献出,前辈现在要是不肯接受,晚辈的血便白流了。”她眨了眨眼,鬼使神差的加上了一句,“莫非前辈觉得不好意思?” 咯嘣一声,那柄价值连城的紫晶玉骨扇被龙宿的素白玉手捏成了两截。练无瑕愣了一下,旋即笑得眉眼弯弯。大约是相识的因由实在是太过乌龙,对龙宿,她很难生出像待其他前辈那般单纯的敬慕之心。 还真像只偷嘴的小狐狸,龙宿看在眼里,突然发现。那双狭长的眼本生得极清澈,眼廓精致,平白的透着一分疏离的寒意,却因为染上了笑意的缘故,无端的沁出几缕媚气,鸩毒一般的勾魂蚀魄。 龙宿也笑了,两人的相识确实太乌龙,以至于对练无瑕,他也很难将华丽无双的架子一摆到底。架子一垮,素日插科打诨的伶牙俐齿也便原形毕露,他也不矫情,端起血如品茶一杯细啜着,一边向练无瑕道:“就该如此才好,女孩儿家就当活泼伶俐多笑笑,灭绝师太可不是适合汝一个小姑娘走的路线。” 练无瑕眨了下眼。她自幼即被教导诸般道法威严,要清静寡欲、身如枯木、心若死灰,她也自觉奉守着。哪里听过龙宿这种论调?字字句句,居然都是和她所学之理反着来的。正自迷茫间,龙宿脸色忽然一变:“汝的血……” “嗯?”练无瑕还未及反问,便看到紫气在龙宿的脸上蔓延开来,所经之处的皮肤即刻虚化,鳞片幻影在深处若隐若现,独属于嗜血者的阴晦而强大的气息疯狂的波动,如暴雨中的独舟。 练无瑕推开椅子就奔了过去,想要探查他的情况,谁知还没靠到近前便被龙宿陡然暴增的气劲逼退。意识到龙宿怀疑自己对他不利,练无瑕一时又是窘迫又是惊惶又是担忧:“有人说我之血于嗜血者有大益处,我才拿来给您,怎会如此?” 龙宿极力以内力压制着体内肆虐的气息,艰难地道:“疏楼龙宿敢问如此高明的高人高人高高人的尊姓大名?” “小活佛梵刹伽蓝,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应不会骗我才是。”练无瑕迅速写道。 龙宿蓦地掩面长叹:“唉!” 这一叹,数不尽的英雄末路、虎落平阳、世事无常的心灰意冷,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练无瑕吓得登时慌了,再也顾不得避嫌,强行突破龙宿的内气封锁抢到跟前,慌张相询:“您怎样了?” 内腑间既疼且痒的感觉甚是难捱,龙宿一个没忍住,一声咳嗽从喉间泻出。背上立即传来轻轻的拍按感,他侧目看去,却是练无瑕已到了他背后,伸手诚惶诚恐的替他拍着背,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萍水纱上露出的眼甚是稚嫩,然而垂落的紫发披在肩上,那样浓密丰美的模样,已初初有了少女绰约娉婷的态度。 风闻萍山练峨眉捡回来一个孤女当女儿养已是千年之前的事了,眼前少女算来也活过了无数人难以想象的寿命,甚至还成就了罕有的先天境界,然而看形貌心智却完全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也不知道练峨眉是怎么教导的。只是这样乖巧急切并关怀的柔软模样,倒与穆仙凤颇为相似。 龙宿喘息稍定,琥珀金的眼冷意渐渐退去。“无碍,”他道,旋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道,“吾只是深深的领悟到嗜血族传说中的无上王者邪之子是如何被蝴蝶掉的了!”话音未落,一声惊天彻地的龙啸炸出,紫龙庞大的龙形展开,所向披靡的将小巧的茅屋碾轧成渣。 练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