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还在鎏法天宫盘桓时,蜀道行已决定带柳湘音寻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退隐,半分之间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也跟了过去。黑暗的过去被扔在了身后,光明的未来似乎近在咫尺,只要往前踏上那么一步,就会摆脱所有的不堪与纷扰。那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们便迎来了柳湘音的葬礼。 那天蜀道行出门去附近的集市上采办物资,柳湘音坐在屋里补衣服。她生来眼盲,治好眼睛还是不久前的事,自然不擅针黹,但女儿家心细,生来便比粗枝大叶的男人更长于此道。半分之间兴冲冲的带回了一架扬琴,蜀道行曾随口提过柳湘音擅弹扬琴,他当时便存了心:“柳姨,我还没有听过这类乐器的琴声,可以弹给我听听吗?” 柳湘音做了许久针线,感到眼睛微涩,正好可以借此休息一下,便指挥着他把琴摆好,挪步过去拿起了琴笕,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从前弹琴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的,现在能看见了,骤然要弹,反倒一时生疏得不知该怎么做了。” 半分之间有些沉默。柳湘音的眼睛是西蒙所治愈,而西蒙一直是他们讳莫若深的禁忌话题。每每柳湘音不自觉的提到西蒙,一家人的气氛都要沉闷上好久。 柳湘音放下琴笕,又来回拨了拨琴弦,约莫是找回了手感,琴笕持于指间,轻轻巧巧的一落,短促脆音如莺啼啁啾,顷刻间绣出一派珠玉琳琅。“琴竹轻击不用弹,双捶巧刻青琅玕。旋腕划弦指未落,朋座聆听心生欢。”久违的平和与惬意涌上心间,柳湘音吟道,丹色的唇畔晕出微微的笑意。 笑到一半,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树影在黄昏的余晖下婆娑乱舞,柳湘音笑意忽然凝住,手一抖,琴笕滑下,砸出残破的弦音。 怎么停了?半分之间正欲问出,便听一个沉浑而优美的男声自外传入:“优美的琴音,怎么停了?” “是西蒙!”半分之间顿时警觉,暗炎枪瞬间上膛,出手如电对准了门外,然而他快,西蒙只有更快。伴着柳湘音“不要伤他”的惊呼,夜色的漩涡呼啸而过,半分之间只觉自己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跌落。沉重的摔地声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遍布四肢的凌迟般的痛。数以万计的蝙蝠凭空出现,密密麻麻的挤在斗室之中,尖锐的獠牙深深陷入他的身体,猩红的眼珠里惟有嗜血的凶残之光,下一瞬就要将他活活撕扯分食。 “不要伤他,西蒙!”柳湘音情急之下想要站起阻止,但她的肚子毕竟很有些月份了,猛一用力便觉腹中一阵剧痛,顿时瘫坐下来。 闍皇西蒙肤如冷冰,瞳如寒夜,随着他的一步步逼近,朴素清寒的屋子居然有了灯烛高悬殿堂的华丽辉光。只是这光,冷得可怕。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冷汗涔涔的柳湘音,一只扼住她的下颌:“夫人,我不喜欢你对不相干之人的注目。” 柳湘音瑟缩了一下,闍城的记忆彷如华美的梦魇,每每在不经意间在脑海深处展露冰山一角,挥不掉、抹不去。她不知道自己对西蒙的思念究竟意味着什么,毕竟曾经那样全身心的臣服于这个男子,鲜明的爱憎之心早已融入了她的灵魂深处。就像再怎么回避,所有人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比起她的前夫聂求刑的遗传,她腹中之子身上流动的确实更多的是西蒙的血统。 只是此刻,再见到这名令她又是憎恨又是思念的男子,她的感情只余下了漫无边际的恐惧。柳湘音咬着牙,尝试了好些回,终于逼着自己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半分之间很照顾我和我腹中之子,你不能伤害他。” 她这般空前的倔强表现令西蒙有些惊奇,他颇含兴趣的一笑,松开手坐在了旁边的木椅上,一腿搭在一条腿上,姿态随意无比:“有趣的乐器,为什么不接着弹奏呢?”见柳湘音还没有回过神,他善意的提醒道,“夫人的演奏,可是关联着一些人的生死啊!” 半分之间即将被蝙蝠撕碎的关头,还逼着一名又惧又怕的孕妇弹琴,如此令人发指的暴行,大约只有嗜血者才能从中看出美感来。柳湘音重重的呼吸了一下,西蒙立刻唯恐不足的补充了一句:“拖延时间毫无意义,忘了告知你,夫人,褆摩与人形师、阴阳师正在款待蜀道行。” “西蒙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变态!”半分之间正拼力挣扎,闻言怒骂道。 柳湘音手颤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琴笕,几番尝试失败之后,她擦了擦眼角:“弹琴需要好的心境,才能走出悦耳的乐章。” “哦?”西蒙饶有兴趣,“所以?” “放开半分之间吧,他逃不了。”柳湘音颓然道,努力平稳着呼吸站了起来,“我渴得厉害,想喝茶。茶是中原人喜爱的饮品,大人,我泡的茶,你有兴趣喝吗?”轻颤的语调,说到最后,几乎能听出几分柔情的哀求。 西蒙挥了挥手,蝙蝠利牙一松,丢下遍体血污的半分之间,后者还来不及反击,便见周身红光一闪,却是被西蒙以黑暗咒术锁住。轻轻松松的压制住一位驱魔人的西蒙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前者,目光只盯着从厨间端茶而来的柳湘音,而后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对于脆弱而无害的柳湘音,他不怕她翻出什么风浪,也自信她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 柳湘音喝了茶,神色总算镇定了些,拿起琴笕零零荡荡的敲奏。 西蒙以手支额,闭目静听着,发觉这松松落落的琴音颇有一番风味。若是能与他喜爱的管风琴,或是与褆摩喜欢的钢琴合奏,飘扬于闍城猩红的夜色中,当是别具韵味的享受。这一回重塑柳湘音的人格,这项天赋可以保留。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柳湘音一壁弹一壁唱着,忆起少女时与素续缘谈论此词时的无忧无虑,与聂求刑在南地沙域的相濡以沫,西蒙把她抱上王座之时的灯烛辉煌,只觉心底无比苦涩。待唱到“悲欢离合总无情”,泪水不觉滴落琴弦,琴声一哑,她听在耳里,忽然崩溃的扔掉琴笕,伏在扬琴上失声痛哭:“西蒙,我和我们的孩子都被净化了。我们已经不是你想要的人,你离开吧。” 作为崇尚完美的王者,西蒙选择继承人的母亲的标准,腹中胎儿的资质固然是最关键的因素,她自身的条件也必须在考量之中。柳湘音是武林巨擎侠刀蜀道行之女,希罗圣教的前圣女,血统高贵地位崇高,容颜清妍婉媚,身材丰腴惹火,肌肤温腻匀净,性情温顺体贴,宛如闍城所收藏的产自东方的雪瓷花樽,实是百年之中独一无二的珍品。是以血祭初见的粗粗一瞥,他便决定将她纳入自己的收藏。而对于自己所欣赏的收藏品,特别是她还孕育着自己未来的继承人,西蒙总会多几分纵容与耐心,哪怕这个美丽的收藏品似乎有了违逆他的意志的意向。 西蒙张开手臂,黑暗之力立刻将柳湘音推入他的怀中:“湘音,重入我之怀抱,将血液奉献给我,接受我的血液,你依然是西蒙的妻子,邪之子依然是邪之子。” 柳湘音在他怀里颤抖,不知是喜悦还是畏惧:“真的?你不会嫌弃我们?” 西蒙哼笑着:“闍皇西蒙欺骗过你吗?” 半分之间拼命挣扎着大吼:“西蒙,休想再蛊惑柳姨!柳姨你忘了聂求刑是怎么死的吗?他才是你爱的人!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西蒙,但你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是被禁锢、被控制的思维!你只是他的傀儡!” 柳湘音晕眩一般的抱住头,倒入西蒙怀中:“别再逼我了,我分不清,我分不清……” 难道天底下的女人都逃不过西蒙的诱惑吗?哪怕她是一名母亲?身体的剧痛,咒术的压迫,柳湘音的重回西蒙怀抱,与生来世间即被给予生命的人抛弃的孤独齐齐袭来,半分之间忽然失去了挣扎求生的欲望。 西蒙浮出愉悦而满意的笑容,缓缓倾身,利牙下汩汩的流动着的是柳湘音的血。那感觉是痛苦是欢愉大约没几个人能分辨得出个中界限,柳湘音只是哭出了声。 “我也,不想再分清了……”西蒙听到曾经的妻子在自己怀中细若蚊呐的声音。 毁灭性的破坏比不祥的预感来的更加汹涌,那嚣烈的力量沿着柳湘音的血悄无声息的注入他的身体,积攒过了临界值,便轰然爆发成末世的火焰。 “你的血里有什么!”西蒙又惊又怒,断然撒手把柳湘音推了出去,紫气蔓延的冷艳面容充斥着汹涌的情绪。邪之子的意外变异,千年的蛰伏与寻觅的功亏一篑,以为抓在手中的心脱离了控制……每一样都足以点燃嗜血者极端的爱憎之心。 柳湘音没有回答他,她也没有多少力气去回答,曾经雪白的玉容布满了死亡的灰白气息,被西蒙一推,立时跌伏在地。 能有什么?最初小活佛向练无瑕索取的鲜血其实不止一杯,在柳湘音离开鎏法天宫之际,他派人将剩下的血液送给了她,而她只不过借口去厨房泡茶吞下了那血而已。如果西蒙不同化她为嗜血者,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旦西蒙咬了她,那么吞入体内的至净无瑕之血足以将她在转化为嗜血者前消灭。 “柳姨!”半分之间撕心裂肺的吼道,绝望之下的潜力爆发,居然冲破了咒术的束缚,暗炎枪子弹对准西蒙的额头暴风雨般的倾泻,几乎连成了一线。感觉体力在顷刻间仅余不足三成,又有怒极拼死的驱魔人在前,电光石火间的利弊权衡,西蒙冷笑一声,黑色的披风卷开,刹那间消失于夜色深处。 半分之间跌跌绊绊的扑倒在柳湘音身旁:“柳姨你振作!我马上带你去找小活佛。你一定有救的!只要你振作!” “没用……我喝了对嗜血者来说致命的毒血,我不能再辜负爹亲、辜负聂求刑。”柳湘音的声音微弱得像烈风间隙里忽忽悠悠的烛影,“半分之间,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成全我……” 半分之间崩溃的哭号声里,曾经美丽的圣女瞳孔微微扩散,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瞬间,许多画面自脑海深处幽然滑过。 琴笕轻落的脆响,清凉温润的落子声,少年清雅和悦的语调。弥艾草熏人欲醉的芳香,蝴蝶柔软又凄艳的触感。 狂沙燥烈的气息,烈阳高烧的温度,手下伤痕残缺的面容,颠沛流离的相濡以沫的快乐,不离不弃的扶持的温暖的手。 沾着夜露的雪白玫瑰,金银线织就的礼服,水晶杯中艳丽的美酒,西蒙暗藏猩红又深邃无底的瞳孔。 “公子……”陷入黑暗的须臾,半分之间的脸恍惚化作了聂求刑模糊不清的脸孔。 她是糊涂了一辈子,可对这名曾经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却始终未能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见的丈夫,柳湘音的心里终究有着数不清的遗憾与歉疚。 伤痕累累的蜀道带着佛剑与龙宿急急奔回时,看到的是怀抱婴儿哭得像个大孩子的半分之间,以及躺在血泊中的柳湘音的安静的睡脸。 在佛剑低沉慈悲的诵经声里,龙宿背转身去,精光闪烁的眼隐没在黑暗的夜色里,声含叹息:“终究来迟一步。” 西佛国于嗜血者有克制之能,为何西蒙作为嗜血者之王,其势力仍能探知在佛子庇护下退隐的蜀道行一家所在?他确实不能,嗜血者更不能,门徒遍布天下的儒门天下却是易如反掌。 察觉到嗜血者异动,约佛剑一同前来清剿嗜血者来犯势力的龙宿为何会来迟一步?他又为何要早来一步?救蜀道行吗? 敢于触犯儒门天下华威之人,势必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谁也无法例外。龙生九子,其九名睚眦,追溯血统的源头,龙,本身即是华丽又睚眦必报的生物。 蜀道行,天章古圣阁与桐文剑儒之仇,今日姑且销案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