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团大团的云缓缓于雪山之间翻滚着,被阳光镀上奇异的金色光边,宛如沐浴着祥光行走于精修禅林之中的巨大白象。山与云的倒影投射于如镜的湖水之中,一般的湛凝碧色,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觉上下四方皆是无垠的浩瀚,仿佛佛陀含笑而无极的眼,无所思维,而观视六道众生。 在云、山、湖之间,是一望而无垠的草原。羊群如云团,悠然的在牧人的歌声里挪动着。时不时有磕长头的老人近乎静止的在这浩大的背景中坚定前进着,伏身,五体投地,起来,三步再匍匐,额头淤青,目光却明亮快乐。 雪山是洁白的,青崖的皮毛也是洁白剔透的。这头云鹿似乎也被这空廓的天地所吸引,驮着练无瑕慢慢的踱着步。它的鹿王之体已臻成熟,举步之间御风踏云,轻若无物,踏过草地时便如拂过了一丝轻风,即使是最细弱的小草也只会稍稍的颤动。却又留下淡淡的白色云气,徐徐的在和风丽日的照拂下消散。 这一情景大约在牧人的眼里是十分神圣而神奇的。练无瑕所到之处,总有牧民送上青稞、酥油和哈达,热情得令她颇觉尴尬。连遇数回后,她脚尖一挑,搔了搔青崖的肚子。 别流连了,快点赶路。 青崖正欢畅的舔着酥油,感觉到主人的催促,扬起脖子慢吞吞的回头,墨玉般的眸子里满是恋恋不舍之意:不能再多散一会儿步吗? 练无瑕毫无愧色的与爱骑对视着,郎心似铁的以目光驳回了它的请求。 青崖可怜巴巴的低头,可怜巴巴的跺了跺蹄子,可怜巴巴的又舔了一下酥油碗:它是真的很喜欢酥油的味道啊,这绝情的主人! 练无瑕被它一副惨遭蹂-躏的可怜样打败了,略愧疚的摸了摸它的脑袋:等拜访过了活佛,我就去学做酥油可好? 心音方歇,便听青崖欢快的“哟”了一声,四蹄一震,便在牧民赞叹崇敬的眼神里一骑绝尘而去。 青崖的速度几可追雷逐电,两边的风景以令人晕眩的速度倒退,练无瑕娴熟的调整了下坐姿,略感好笑的抚了抚尺素丹青的如铁的虬枝。 青崖啊青崖,你好歹也是数甲子难得一出的鹿王,长成这么一只理直气壮的吃货……真的没有破格的嫌疑吗? 鎏法天宫坐落于八座雪山环抱之中,日光明耀,雪山益发的高远莹澈,宛如冰雪筑成的八瓣雪莲,而鎏法天宫便是镶嵌于莲蕊的吉祥宝珠。练无瑕在神官的引导下步入佛殿,阳光带着佛国独有的空灵气息跃动在她嫣红的眉睫间,刹那间的光影交融,宛然如一幅古老而优美的宗教画。 时觉佛子从铺垫着朱红与金黄缯帛的法床上起身,下阶相迎。他是悉昙多活佛的四世转世之身,任期将满而即将涅槃,但因佛法修为精深,虽发已霜白,相貌依旧停驻在盛年。练无瑕一眼望去,只觉这名活佛的面目生得很好,具体好在哪里说不清,只是分分明明的清楚。似至清之水,无论是粗粗一瞥,亦或是注目良久,他都是那般的一目了然,深不可测是他,澄澈空明也是他。 时觉佛子一见练无瑕,第一句话便奉上了四个字:“妙严天女。” 练无瑕本欲回礼,不意对方竟然砸下了这么一块其重无比的钻石级高帽,立刻侧身避让以示不敢当之意。东极妙严天宫乃是道家尊神救苦天尊位于青华长乐境的圣殿,而她不过是小小的修行炼气之士,距离飞升成仙尚且遥不可及,何况是跻身妙严天宫?活佛一见她便称“妙严天女”,委实太抬举她了。 对她的诚惶诚恐,佛子回以一笑,这样的笑容浮现在他清楚的脸上,无端有着去留无痕的深意:“心存无瑕大光明,即是妙严境中人,悉昙无量。” 练无瑕若有所思,当下收起惊异之色,写道:“谨受教。练长生此行,特为拜谒普闻弥陀而来。” “普闻弥陀(悉昙多二世)已是吾两世之前的轮回之身矣。”时觉佛子笑道,“天女提到这个名字,想来是与你所持的这颗陀印的原主人有关。” “此物确是多年前月座所赠。”练无瑕拿出陀印,“他嘱托我得空代他回转故土,借我之眼,一见与他同生于世却从未有缘会晤一面的故人普闻弥陀。”然而她一直坐镇萍山,不日前才得允许下山,纵使她刚从情漠转回就快鹿加鞭的以最快速度赶到西佛国,距离如月影的双生兄长普闻弥陀圆寂也已过去了太多年。好在活佛轮回不止,眼前这位佛子与普闻弥陀也无太大区别。 日光从殿外投入,将广阔的佛殿划分为倾斜的两极。鲜艳优美的唐卡、黄金嵌宝的法器,均在这奇妙的光暗中静静闪耀着,被练无瑕托在掌心的陀印正好处在了这光与影的界限,三身幻月徽印光芒微转,一月灿烂明晰,二月幽沉昏黄。 “吾也一直很思念他,吾的亲人。”时觉佛子摊开一只手,陀印立刻飞入掌心,他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徽印,藉此感知着两世之前曾同生于母腹之中,九月血脉相通的相伴,却在看见世间的第一缕光明之前即被分开的兄弟的气息。 “感谢天女,为吾送来他的讯息。”佛子微笑道,眼底是最透澈的思念与感激。明明处于昏暗的那一端,却似乎有淡淡光明自他身体内透出,宛如暗夜的净月。 如月影本人,也是这般一位处暗夜而自生辉的人物。 如此隔世的相似,又是如此深厚而纯粹的思念,练无瑕微微动容。月座不能亲身与佛子一见,真是太遗憾了。她如此想着,也没有忽略时觉佛子所用的称谓:“天女不敢当,唤我‘练长生’即可。” 讲再多的佛法玄理,妙严天女的尊号也不是如今的她当得起的。 见她意态坚决,时觉佛子不再坚持:“鎏法天宫的广愿法会召开在即,届时天宫的禅师将要举行辩经活动,练长生有兴趣一观吗?” 练无瑕不止一次的参加过琅笈玄会,自然也不止一次的见证过众道家先天论道时的盛况。峨冠博带,手持塵尾,言辞清微,举袖则海生明月,振袂则日落苍梧,一举一止,尽显绝尘仙意。她不知道佛门论法是不是也是如此,可就她眼下之所见,鎏法天宫的辩经风格……着实与琅笈玄会不是一个画风。 辩经的众禅师开始时还是从容不迫之状,辩到一半便开始暴走。这个踏前一步,那个便不甘示弱的连上前两步;这个击掌击得啪啪响,那个便响指打得嘎嘣脆;观战的僧人还跟着辩经禅师一起吼叫,你一吼我一吼,本就热火朝天的气氛又给添上了不止一把火,热闹得简直有些不好了。 练无瑕长在深山,自幼接触过的人多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即使是闹腾如金战战,也只是独自一人不成气候的闹腾,哪里见过如此生动活泼的群闹图?一时颇有些诧异,谁知唯恐僧侣们不够兴奋似的,时觉佛子竟然亲自下了场,僧人们的欢呼声登时炸开锅。 练无瑕精神一震,凝神细听。和佛子辩经的对手是一位老禅师,见佛子上场,登时眼睛一亮,连踏前三步,先声夺人的就是一拍巴掌,声势委实凌厉。佛子微微一笑,宝相端严,继而用力一甩,臂膀上的佛珠顿时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脆响,比老禅师的击掌声响亮了数倍。 练无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着,单看佛子肃然之状,再观老禅师大汗淋漓的酣畅之态,显然双方言语争锋甚是激烈。可惜练无瑕完全无法领会其高深之处,因为他们在继以中土语言辩了几句,发觉无法准确表达佛法的高深之处后,就果断换上了梵语。于是在练无瑕耳中,这场高端的辩法就成了这样—— 老禅师:叽里呱啦哐哐哐对奻嘎啦吉诺道? 时觉佛子:吧里哗啦失密路呐罗耶塞纳欸! 老禅师:咿呀咿呀扇叶驼巴热口口口口…… 练无瑕运起多年来静修的入定功夫,试图克制自己的睡意,未果。正当她下巴一点险些睡过去之时,忽然莫名的一凛,困倦霎时无影无踪,她即刻扫向一个方向,前一刻尚朦胧的目光凌然如暗夜之奔雷电光。 她的天目咒已经很有些火候,收敛时双目澄澈宛妙,运功时却是神光耀耀不可逼视,百里之内毫末之变悉归眼底。借助天目的查视,练无瑕发觉那个方向的群山深处透着隐晦之气,似被某种高深咒法压制而不得破出,只乌云海潮般的翻涌着,叫嚣着,布散着无法形容的邪恶诱惑。 练无瑕转回头之际,双眸已恢复了平常的明澈幽婉。正当此时,老禅师与时觉佛子的辩法也至尾声,只听老禅师呱啦呱啦一堆,忽然张口大吼一声,震耳欲聋。时觉佛子分毫不让的也回以一声大吼,声如狮子,万壑振动。老禅师纳头便拜,看情形是输了个心悦诚服。 自己果然无法理解释家佛子们的逻辑。练无瑕在心底轻叹一声,决心以后再也不听任何佛门的辩法活动了。 既有了决定,法会一结束,练无瑕便向佛子辞行。约莫是看出了她对佛法确实毫无兴趣,时觉佛子也不强留。临行之际,练无瑕忆起了自己的发现:“佛子,鎏法天宫的后山是否镇有某种邪物?” 时觉佛子目光一动:“昔日鎏法天宫初代活佛悉昙多路经魔罗道,发觉此处聚集有恐怖的黑暗之力,变幻无形,威力之强足可灭世。为消解此力,初代活佛以宏大佛法将之强困于体内,并以金身坐化。而初代活佛的金身此后便一直由鎏法天宫守护——此事乃是天宫古老的旧闻,敢问练长生你从何处得知?” 练无瑕微微颦眉:“这黑暗之力虽经封印而晦暗难辨,但依旧试图通过释放邪能以诱惑他人前来,有心人不难感应到其位置所在,佛子不可不防。” 时觉佛子闻言颔首而笑:“多谢告知,吾会与众阿闍梨商议,重新加持封印之力。”他的笑容在练无瑕离去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沉思之色。 初代活佛的封印绝不会有问题。那么……除去已知的嗜血者之外,莫非还有其他人可以与邪兵卫之力产生感应? “吾道是谁,原来萍山练峨眉的义女下山了。”龙宿瞟了一眼奏报,便将之随意的扔在了案上。穆仙凤正拿着小银剪刀修剪一株昙花,闻言好奇的歪过头:“萍山练峨眉?这个名字仙凤并未听说过。” “老一辈的先天人,年纪嘛,比佛剑还要大一些,又离世修行了好几百年,你们这群小辈的岁数加起来才活了几年?自然没听说过。”龙宿道,“她的二弟子倒是在江湖上有点名头,一道初乘宫紫玄。这次下山的这个既是练峨眉的义女,又是她的开山大弟子。” 穆仙凤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和北域刀客缚刃边城不依不饶的决斗了许多年,前段时间经忠烈王笏君卿调停,才罢手退隐了的宫紫玄?”她吐了吐舌头,“徒弟的脾气都这么硬了,这义女兼大弟子的脾气岂不是还得更上一层楼?” “谁知道呢?”龙宿失笑,“独步寻花查到,练长生下山后第一站便去了西佛国,有趣。” 穆仙凤想了又想,觉得龙宿“有趣”的重点并不是练长生去了西佛国,而是西佛国这三个字本身:“西佛国有何特异之处吗?” “儒门暗卷记载,西佛国封印着一股邪恶而无穷的力量,一经现世即会掩去日月星三光,威力足以灭世。其名,邪兵卫。”龙宿悠悠然的吐出了一口烟,金瞳向听得入神的穆仙凤轻轻一瞥,“凤儿,汝手中的剪刀再偏三分,今年新开的第一朵千叶碧云昙就要惨遭荼毒了。” “剪了又如何?反正主人最爱的是紫昙。”穆仙凤嫣然一笑,手里却乖乖的把剪刀移了回来。小女儿家的笑容靓丽又娇贵,等闲世家闺秀都无法比拟的琼瑰秀质。龙宿看在眼里,忽的想起剑子的一句调侃:“龙宿啊,培养弟子培养到了你这个境界,哪里是在教徒弟?我看分明是在养女儿嘛!” 龙宿“哼”了一声,决定回头就往剑子的画像上多涂两笔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