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的女子无声的伏在案上,盛装后的容颜依稀可以辨认出盛年时的美貌,双眸半睁着,涣散浑浊的瞳孔残留着不甘幽怨的光。 “小妹!”目睹这番情形,日夜兼程赶来的宫紫玄目眦迸裂。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仅靠本能挪动着四肢,一步,一步,她终于走到了宫楼雪的身后,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去试她的鼻息。 她失力的坐倒在地。她无意识的抬起头,正好面向宫楼雪的脸,有着相似双眼的姐妹一生一死的对视着。 刚开始摇摇晃晃学走路就爱跟在她身后的小妹,看见她离家出走也能傻傻的跟着从狗洞爬出来的小妹,饿得气息奄奄也懂事得忍住眼泪怕惹她担心的小妹,在她练功时满眼崇拜的守在一旁端茶送水的小妹,即使最无聊的家族旧闻也能听得入了神的小妹,被送下山时哭得泪水涟涟的小妹,靠在缚刃边城身边两颊生晕的小妹…… 无数流年辗转而过,仇恨的坚持、变强的渴望、求道的玄念,尽数被一沙一粒的剥蚀着,最终涓滴不剩。她曾以为,只要将妹妹藏在最安全的角落,她便能无所畏惧的闯荡,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所谓。只是当她摘取了一度仰望的星辰时,蓦然回首,却发现最初支撑她追逐所有这一切的源头已经不堪重负的垮塌。 而在妹妹最孤苦无助的时候,她竟然不在她身边。 她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却依然来迟了。 呆滞的目光忽然定在一点。那里是被宫楼雪压在身下的纸,一行又一行,一张又一张,满满的,一笔一划的,尽是“缚刃边城”。越到后来,笔锋间怨意越深,最后便是大片大片淋漓的血迹。往上看,宫楼雪枯涩的唇边犹有残血。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最爱的小妹,即使额头已经长出了脂粉也遮不住的细纹,眼皮松弛,消损的身材不复窈窕,也是她宫紫玄最爱的小妹。 约定之日已过半年有余,缚刃边城迟迟不归,妹忧心郎君安危,又疑此身已为之厌弃。临镜而照,容颜消损,自觉十分可厌,几无求生之意…… “缚刃边城!”暴涨的真气鼓荡成沉闷的风,吹得纸张哗哗作响,宫紫玄满腔的悲愤自责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死死的搂住宫楼雪的遗体,“宫紫玄对天起誓,上穷碧落下黄泉,定要杀缚刃边城这个负心之人,小妹,你的在天之灵不会孤单!” 道境。 魔界陈兵边境,玄宗亦是重兵相候,杀声震天,血肉纷飞。 “啊呸!”倒地的中年魔物吐出嘴里的血,一把撕掉被剑划得破烂成流苏装的上衣,拍拍精壮的胸肌,朝对面大拇指向下一竖,“老杂毛还是这么带劲,再来!” “垂死挣扎,尚自执迷不悟!”素来嬉笑无忌的玄宗宗主面有肃杀之色,昂首长啸,剑诀一引,攻向重伤的魔物。 暴·乱的真气魔气混杂成直插云霄的扶摇长风,砂石乱走雷声轰隆。然后,是一场血雨。 “天意啊……”隐隐有苍老的喟叹,破碎在了混沌的扶摇旋风之中。 风定处,玄宗宗主已不见了,容相盛艳的魔物就站在正中,恐怖到极致的魔威席卷天地,有着令人屈膝臣服的威能。飞散的血落在狂舞的发间、眉宇间,竟还红不过那逼人的赤色。他长剑一晃,低头向中年魔物轻轻松松的打招呼:“狼叔,头一回看你混得这么惨啊。还能再战吗?” “呸!”中年魔物怒道,“你小子死了老狼也不会死,快扶我起来!” 魔物笑了笑,长剑还鞘,俯身扶起了他。玄宗一方终于从这名骤然出现的魔物的震慑感中脱出,这才意识到一个天崩地裂的事实:“宗主仙逝了!” 那场血雨正是玄宗宗主的尸骨所化,一代道门高人,叱咤风云嬉戏人间,到头来,居然落了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踏平魔界,荡除魔氛,告慰宗主与玄宗众同门的英灵!”目睹恩师惨死,墨尘音大声喝道。道子们纷纷响应,便要与魔界继续拼命,却被苍与赭杉军拦住:“事有不对,不要冲动!” 就在玄宗群情激奋之际,魔界一方也有了反应,渡天童、断风尘、暴风残道、华颜无道等魔界大将不顾染血的伤口,有的甚至连插在身上的箭枝也来不及拔,面上浮出激动喜悦之色,向着赤发魔物躬下了身。那都是在战场上除非死亡否则绝不会低下头颅的魔,此刻却心悦诚服的垂下了高傲的脖颈,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 “朱皇归来了,朱皇归来了!”这样的声音在魔界大军中传递着,起先是窃窃私语,最后则化作了震天的欢呼,“恭迎朱皇归来!” 被称作朱皇的魔物随意的挥挥手,刹那间,十数万大军鸦雀无声。 轻描淡写,令行禁止,如此高度集中到了绝对程度的威信,简直耸人听闻。 “还要打下去吗?”被判定为耸人听闻的恐怖魔物问道,俊艳的面容上带着轻松的微笑,仿佛是结束了一场游猎后满载归来的风流王孙,谁也无法想象到,他刚刚残忍的将一个活生生的老人杀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孤身守在人魔对峙的最前线,苍无声的望向身后的玄宗军队,又望向对面的魔界大军。 一方士气低落,一方气势正盛。 他握紧了白虹剑,嘴唇微动,正欲下令。赭杉军却忽然上前一步到他身侧,振声道:“全军听令,撤!” 道子们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双不可置信的目光瞪向了赭杉军。先不说他所下的命令内容究竟有多荒谬,赭杉军作为四奇之一,即使他是玄宗默认的四奇之冠,其地位依旧在奇首金鎏影之后,他是以何身份,越过公认的宗主继任者六弦之首苍,对玄宗大军发号施令? 他们不知道,在出战之前,兴许是有了预感,玄宗宗主私下召来了苍与赭杉军二人,将历代宗主秘传的绝学倾囊相授。这一举动等同于在公认的继承者苍之外,赭杉军也被宗主定为自己的继承者,他本有意推辞,却被玄宗宗主阻住。 当时,这位素爱嬉笑的年老道者负手而立,鬓发如鹤羽秋霜,意态萧然:“风雨如晦,为师心中不安。多一个人选便多一条后路,赭杉军,你就当为师年纪大了,疑心病重吧。” 这样的玄宗宗主,让赭杉军无法拒绝,只能与苍对视一眼,心下均是不安。他们事后曾尝试窥测天机,所见却只有一片猩红的混沌。如今回想起来,俨然便是玄宗宗主战死之时的画面。 三师弟死后,师父便再不妄言天机。然而仅仅是隔靴搔痒的朦胧预言,竟也是有言必应。 但玄宗宗主还是失策了,他传法赭杉军,为的是做万全之计,让玄宗在有可能折损苍的情况下依旧道统不灭。不过以赭杉军淡泊平和而必要之时又不惧舍身赴死的刚毅,在恩师战死后,怎会为保全自己而退缩,却任由苍去承担所有危险与诟病?便如此刻,无数道写满了质问的目光像刀子一般戳来,赭杉军惯是温厚的面容却如同岩铸,说不出的威严慑人,冷声重复着之前的命令:“全军听令,回撤封云山!” “撤!” “撤!” 无数的回声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回荡着,忽然,一名年轻的道子“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像是一粒种子在原野上疯长,哭声迅速的蔓延开来,在血流遍野的道境土地上,在乌云四阖的天空下,渐有燎原之势。 “好友……”苍低声道。赭杉军向他望了一眼,那样毫无保留的支持与包容,让苍一时失声。 玄宗双璧中,若说苍是开辟鸿蒙日月星辰无法拟其光的剑,赭杉军便是涵养万物风雨冰霜不可摧其坚的盾。剑固然无坚不摧,可如果放任它孤独的去面对一切危险,再锐利的神剑也会折断。然而只要赭杉军在一天,便绝不会给这种危险一丝一毫发生的可能性,他会在那之前化身为盾,护在剑和无数的玄宗同修之前。 某种意义上,这恐怕也是玄宗宗主所期盼的。 道子们一边哭泣,一边在墨尘音与其他五弦的指挥下迅速的整顿队伍,有条不紊的开始撤退。苍与赭杉军始终挡在玄宗的队伍之前,直面着魔界的千军万马,道威浩浩,昂然不动。赤发魔物的神情终于多了几分郑重,手臂一挥,竟然也下达了撤军的号令。他深深的看了两名道者一眼,转步回身离去,赤金的披风在烈风中招展,在遍地涂炭的战场上分外刺目。 魔界大军潮水般退去,确定他们真的走远之后,苍和赭杉军飞身落在宗主死前所站的位置,那里被飞旋的强大魔气钉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连滴血都没剩下。最后的希望也被无情的毁去。 两人对视一眼,悲伤、仇恨、激愤,太浓烈的感情一拥而上,反而找不出宣泄之处。两人都想安慰对方,却清楚对方需要的并不是徒费唇舌的安慰,都想劝对方冷静,却更明白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许久之后,却是苍终于完整说出了之前未说完的话:“好友,多谢。”他指的是之前赭杉军抢先下令的事,赭杉军动了动嘴唇,有心说这也是他的分内之事,出口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苍,玄宗该怎么办?” 怎么办,太简单的三个字,却是世上最难解的谜题。师父在世时,他们还可以去问师父。而现在,当这个问题真真切切的砸到自己肩膀上时,才体会到那令人窒息的分量。 短暂的沉默,又或许过了很久,苍的声音才低低的发出,意外的清晰冷静:“之前万圣岩的提议,是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道消魔长,时局如此,这确实已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赭杉军心下沉重,却也赞同了他的主意,“吾会以最快速度联络苦境分坛,寻找功体符合封印条件的高手。”然后,他似乎听到苍淡若无声的叹了口气——仅仅是似乎,也许那是风声,或者只是大喜大悲下的幻听。 “吾们付出一切,但愿能彻底终结这魔火祸世的浩劫。”苍抬头看天,自言自语。 苍天回给这名渺小道者的,是一场弥天席地的大雨。 炽白的电蛇利刃般刨开了幽黑的天穹,“轰”地一声雷鸣结结实实的砸下,捶碎了午夜的安详宁静。 暴雨滂沱如注。 练无瑕在游廊上撒腿狂奔,跑散了头发,沉紫的琉璃珠甩了出来,合着森凉的雨水一起拍打着苍白的脸颊。 静室门洞开,扑进了一室雨汽雷光。在面露讶色的练峨眉开口询问之前,她已经扑跪在练峨眉身边的小蒲团上,手指痉挛似的陷入了松软紧实的布料里。练峨眉把她捞到怀里抱着,身形依然是十岁的小姑娘身体冰凉得厉害,战战栗栗,抬起看向她的眼睛里盈满了空芜破碎的光。 “怎么又做噩梦了。”一下一下不轻不重的拍着孩子小小软软的脊背,练峨眉叹道。练无瑕幼时多梦,必要窝在自己身边才能安然入睡,练峨眉早就习惯了。然而随着年纪渐长,练无瑕已经很少做梦,更不用提还是能将她骇到不到练峨眉身边就无法安心的噩梦。 练无瑕从蒲团上抬头,瞳底微微泛出朱红的光晕,艳得凄凉。 我梦见被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盒子之中,外面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分辨不清,只下意识的觉得那应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然后盒子打开,外面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丝不剩。 母亲,那种感觉,像是有许多生命中十分珍重的人,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