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光,在西北,却独见满目苍黄。干燥是一定的,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几乎无处不在的灰土尘沙,稍微讲究些的人会用大块的头巾裹住头脸,这么严实的防护,裸露在外的双眼部位居然仍会罩上厚厚一层沙土,光着脸来来去去的人更是无论出去时候穿的是白是红,回来时候统统就是个兵马俑的模样了。 然而宫紫蕊是不同的。干净的脸孔,没有涂脂抹粉,却细致得看不出毛孔,眉目清扬,白皙中透着最青春少女才有的粉晕;干净的发丝,并非像寻常爱美女子那样盘成各种各样争奇斗艳的发髻,只以浅紫色的丝带装饰,却乌黑笔直,瀑布一般;整洁的衣裙,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却裁剪得合身且雅致,衬得匀称的体态愈发的浓纤合度。 她像生长在白云深处的一株紫玉兰,清幽雅洁,与这西北胡沙的荒凉之景格格不入。 不理会来往行人或惊艳或叵测的目光,宫紫蕊看了看手中的路观图,嘴角紧抿。她的容貌本是秀雅脱俗的,惟有在露出这个表情时,才会透出几分孤绝的刚强来。 这西北边陲本是她与宫楼雪的故乡,如此久别重归,物换人改,竟是十分陌生了。仿佛,她这个重返故土的游子,成了真正的异乡之人。 还是去找妹妹吧。 她按下心底一闪而过的软弱,沿着路观图指示的方向继续赶路。宫楼雪本来住在宫紫蕊现在所在的小镇上,自与缚刃边城相恋,为避江湖风波,又隐居在了附近荒漠深处的一方小绿洲里。她在信里这样对自己的姐姐写道:“白日热似置身炭火,夜间冷如三冬寒雪,然而能与心爱郎君朝夕厮守,即使身处地狱亦胜过萍山仙境。是以我与他为外面的沙漠起名,‘情漠’。” 妹妹过得很幸福。接到信后,宫紫蕊一直欣慰的认为着,却在真正横穿情漠与宫楼雪重逢后动摇了自己的认知。 彼时宫楼雪正提着木桶在绿洲的泉水边汲水,鞋袜被岸边的泥浆污了大半,像无数西北女子一般头脸用绸巾裹得严严实实。看得出来那绸巾的料子应该是很好的,即使被风沙磋磨得不再那么洁白,被大漠正午的红日一晒,还是能看出几分原本光艳的质地来。 宫紫蕊愣在那里,对比着眼前充满了劳作烟火气少妇与记忆里轻灵秀美的少女,居然有些认不出自己的亲妹妹了。宫楼雪提起装满水的木桶,起身转头的瞬间才看到身后之人:“姐姐!”她惊喜的叫道,手一松,木桶便落了地,“哐当”的撞地声后又是很大的水泼溅的声音。宫紫蕊眼尖的看见,妹妹本该柔嫩光洁的手竟然粗糙了许多。 意识到宫紫蕊看到了什么,宫楼雪下意识的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心底的惊喜不觉黯淡了一刹那,很快又被姐妹团圆的欣喜淹没:“姐姐,你怎么下山了?练道长不是一向不允许徒弟随便离开萍山的吗?难道……”她眼睛亮了亮,“你已经修行有成了!” 难得一向斯文的妹妹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可见是高兴狠了。宫紫蕊亦将心底那隐约的辛酸按下,笑着握住妹妹不再光滑如玉的手:“猜对了,师父许我下山了。” “那我们的仇人……”宫楼雪语气忐忑。她不是没有动念让缚刃边城帮忙调查当年的宫家血案,但宫紫蕊早早的表示要一肩担起血仇,她尊重姐姐的意愿。看着妹妹满脸的担忧,宫紫蕊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傻瓜,我都站在这儿了,你说呢?”她笑容一凝,眼角顿时涌出几许惘然之色,“他们都死了。” 山间生活宁静而平稳,几乎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即使她知道凡世已过去了两甲子的时间,却也只有真正的踏入凡世,才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做时不我待。最残忍的罪恶也狠不过时间,血洗宫家的凶恶强盗再凶恶,背后主谋再阴险,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是寿终正寝也好死于非命也罢,待得她携着两甲子也未曾冷却的复仇之心回来时,发现他们坟头的树都长得颇为茁壮了。 有那么一刻,宫紫蕊几乎按捺不住喷薄奔涌的杀意,想要将这些贼子挫骨扬灰,将他们的子孙后人撕得粉碎,也让这群恶人九泉之下感受一下“报应”二字怎么写。然而她到底不是株连无辜的恶人,她的良心和教养不允许,临行前师父的嘱托更不允许。 持守道心,湛然不动,真的太难了! 她将牙关咬出了血,才迫使自己将目光从祭扫祖坟的仇家后人身上挪开,逃命似的离开了。家仇已无意义,如今自己在山下唯一的牵挂,就只剩下了妹妹宫楼雪。 也是宫紫蕊来得凑巧,之前宫楼雪便接到缚刃边城的信,说是当晚即归。即将与情人团聚,又意外的在此之前和姐姐团圆,宫楼雪欢喜得忍不住一直的微笑,忙里忙外的整治酒菜。缚刃边城惯吃酒肉,宫紫蕊却吃素,于是细细的给情郎烤了一只喷香的羊腿,配上他自己以前带回来的上好的竹叶青,给宫紫蕊炒了枸杞芽儿,另有她自己配的八宝香茶,雪白的蒸饼。谈不上山珍海味,却是地道的本地风味。 准备好这一切后,两姐妹便坐下聊天。宫紫蕊讲述着琅笈玄会的种种神奇轶事,宫楼雪听着听着,目光便有些飘忽,心不由就飘到了外头。宫紫蕊哪里看不出妹妹走神了,故意高声喊了一声:“有人来了!” “是他回来了吗?我去接他!”宫楼雪立刻起身飞了出去,宫紫蕊跟出去,看见她站在门外踮着脚向远处望了又望,不由失笑,“傻瓜小妹,被骗了都还在梦里啊?” “姐姐!”宫楼雪羞得两颊飞红,正待不依,便见宫紫蕊神色一凝,正色道:“有人来了。” “姐姐!”这回宫楼雪是真有点羞恼了,却见宫紫蕊往前方一指:“不信你看。” 远方的地平线处,黑点般的人影正在漫漫无边的黄沙中稳步移动着。宫紫蕊看到妹妹清水般的眼瞳瞬间被点亮一般,光彩绚烂到令人惊叹。 “他回来看我了。”她叹息一般的自言自语着,面容熠熠生光,那是热恋中的女子独有的忧伤的骄傲。 缚刃边城是一名乍一看平凡无奇的刀客。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容,褐色的披风落满了沙尘,一切看起来都那样普通——除了他背上那刀鞘也锁不住寒锋吞吐的刀,与浓眉下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睛。他与宫楼雪携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远远的便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紫衣女子,他的情人口中的姐姐。 此时的缚刃边城,日后的天险刀藏曾经无数次的踏上这条回家的路,然而这一次却牢牢地镌刻在记忆里,即使在神醉梦迷的癫狂一刻,也迟迟不愿忘却。 这一天,就在这一天,斜阳似金,狂沙如雪。他牵着挚爱之人的手,怀着仪式一般的虔诚……不期然,邂逅了毕生最重要的女子。 事实上,有一颗文艺青年心的缚刃边城并不知道,此刻他往来走的每一步,都沐浴着宫紫蕊考校的眼神—— 相貌普通,扣十分。 衣衫朴素可见没什么身家,扣十分。 连只代步的马匹都没有,单靠脚丫子走,扣十分。 衣服被沙土盖得连原色都看不清,卫生习惯不好,扣十分。 常年不着家,扔下小妹孤身一人,扣二十分。 竟敢让小妹等到傍晚才慢悠悠的往来走,扣二十分。 武功还不错,加五分。 还知道小妹走得慢特意压着步子等她,陷进流沙时还搀小妹一把……再便宜他五分吧。 待到两人顺利到了宫紫蕊面前,缚刃边城的分数已经被她淘汰成了可怜巴巴的三十,在大姨子心目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可惜被挑三拣四的这位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还向着初次见面的宫紫蕊洒然一笑:“你便是阿雪的姐姐?阿雪常跟我提起你。” 宫紫蕊板着脸,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你的刀不错。” 可怜缚刃边城身为江湖热血汉子一枚,完全不知道丈母娘是女婿天敌这一人间铁律,而长姐如母,眼前这名看似在花信之年的美貌女子空有自家情人长姐之名,内里却潜藏着一颗亲妈的心,眼见着心爱的妹妹要被这么一个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家小妹的刀客夺走了,自然是看他要多不顺眼有多顺眼。 缚刃边城自问待大姨子也算热情有礼,却惨遭冰冷眼刀子无数,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有宫楼雪在旁嘘寒问暖,这点郁闷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宫紫蕊冷眼觑着小妹给这个不怎么样的刀客一会儿斟酒,一会儿夹菜,一会儿问问酒菜合不合口,一会儿因着他的一个眼神而喜笑颜开,一会儿又被他的一个历险故事吓得泪水涟涟……忽然觉得这好得蜜里调油两人才是天生下来的一对儿,而在旁自顾自生闷气却无人理睬的自己反而成了外人。 师父从一开始便不愿意将小妹带上萍山便是为此吧?道凡有别,哪怕小妹因为学习长春术而延年益寿青春常驻,也迟早会恋爱、嫁人、生子、老去。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她注定会从自己的生命中渐渐淡去。与其到时牵肠挂肚动摇道心,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斩断这份尘缘。只是当时的她不解师父的一番苦心,挨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得承认小妹不再需要自己的事实。也是,本来就是自己先推开了她,咎由自取。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一遍又一遍的默背着清静经,宫紫蕊终于感觉到纷乱的道心平静了下来——却依然觉得那缚刃边城更不顺眼了。 她厌恶缚刃边城厌得咬牙切齿,殊不知缚刃边城却对她印象很好,在宫紫蕊走后,甚至还向宫楼雪道:“你姐姐不愧是出自那位传奇的先天高人门下,风仪之美,如今的江湖中罕有能与她媲美的女子。” 宫楼雪正在用皂角洗手,闻言动作一滞。她知道情郎是无心的,却依旧克制不住的想起席间姐姐持箸的手,那样晶莹柔嫩、细白如玉的手……她从来都知道,姐姐生得很漂亮,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武功,都比她出色得太多了。 她看着自己已经不再光滑的手,盆中安稳下来的水面晶亮如镜,映出她的脸。她忽然惊恐的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 她清晰的感觉到,在她的姐姐还那么年轻美丽的时候,她却正在老去。 宫楼雪心中一阵酸楚,强作无事的笑说道:“姐姐打小生得美,我可不信这江湖上还有能和她平分秋色的女侠。” “这世间出色女子自然不少,”缚刃边城抚着她乌黑的鬓发,“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只有情漠的雪。” 宫楼雪弯了弯嘴角,笑容清秀,像沐浴着月华的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