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池瞥了一眼褚楼,见他眼睛一闭一闭的,一副随时都会睡过去的模样。
“你要睡便睡,”他低声说,“等药煎好了,我自来叫你。”
褚楼懵逼地看他半天,半晌慢吞吞道:“哦。”然后就以一种极慢的动作慢慢滑进了被子里,下一秒就睡熟了。
秦凤池并没去看他,而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掀开面巾慢悠悠喝着。此时万籁俱寂,气氛安逸,于他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种享受不在于身处的环境是否奢华,也不在于面前是否有笙乐美人、美酒佳肴,而是他的心很静,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在他身后熟睡的那个人,似乎莫名的让他信任。
正因为信任对他而言如此难得,此刻的放松才称得上享受。
秦凤池举着杯子,为自己这番总结笑出了声。
对很多人来说,承认自己天性多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比如皇爷,他本也算得上是一位英明厚道的皇帝了,本朝《刑典会要》就是在他的要求下编撰,量刑要比前朝温和许多,还删去了诸多冗繁的杂律。
他下旨在各地修建了济民所,收留老幼孤残者,由皇室公田和各地常平仓出利息钱米安置;设安济坊进行免费医疗,太医署医官轮流坐堂,每月三次义诊;又设义冢,为安济坊这些人或是无主尸骸免费安葬。这是对民。
他对待朝臣也一贯宽和,情绪永远稳定,态度永远从容,无疑是本朝众臣心中的最佳皇帝。
但是皇爷也有他的多疑,主要体现在对待魏王的态度上。无论魏王有多避嫌,多谨慎,甚至故意沉迷酒色,往自己后院里塞了一堆小妾,拼命给自己头上泼污水,都无法令皇爷真正地对他释怀。
这一切仅仅因为皇爷不是嫡皇子出身,而魏王才是太后与先皇唯一的嫡子。先皇当年是既嫡又长,名正言顺,轮到他,虽然占了个“长”,但魏王与他年纪相差并不大,支持他的人也不少,这个“长”的分量就很有些水分了。
直至最后,哪怕是先皇驾崩前亲口下旨命他继位,他也总对自己抱有怀疑,故而深深地忌惮魏王。
秦凤池若有所思,如果说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宽厚仁爱的官家,那么他和赵义清见到的,就是一位深沉多疑的帝王。
这份多疑,自然也用到了他们俩人身上。
他们几乎可称得上是新泰帝的左右手,这双手不见得时常见光,但却保养得很好,手里干的都是最紧要的活计。正因为如此,主人才更不能放纵这双手,总需要用自己的眼睛时时注意着,看一看他们有没有越界。
从前秦凤池曾怀疑过,是否在九府衙门和鹰羽卫之外,还有第三个机密组织,执行着监视他们的任务。后来他无意间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
对于上位者而言,还需要这么麻烦吗?监视者不过就在他们身边罢了。
拿他们的人来监视他们,这就是帝王的多疑。
这么多年,秦凤池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一想起来,也不复当年的愤怒,心中毫无波澜。
皇爷对待赵义清和他也不一样。
赵义清背后有宗族,有赵家,有父母兄弟,这千余人口,不管认不认他,都与他绑在了一起。他们是赵义清的来历,也是赵义清的束缚。不过正因为有了这份束缚,皇爷才能够放心他。
这信任自然也是相对而言的。
相对秦凤池而言。
秦凤池是个孤儿,比起赵义清,他应当像风中鹰羽,或是水中浮萍,没有来处也不知道去处。不过他运气不错,济民所待了两年,就被当时还是皇子的新泰帝身边大太监挑走了。
那年是裕泰四十一年,他五岁,和他一起被挑走的还有九人,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也才七岁。
他们这些人,包括在其它几处地方找来的孩子,一共三十人,在王府后院一个小院子里一直住了六年。这六年期间,新泰帝甚至会亲手料理他们食宿,也会和师傅们一起教导他们读书习武,学习各种本事。
直到六年后,新泰帝登基,改朝换代,他们就从王府后院搬到皇宫一处隐蔽院落。日子好似巨变,又好似没变。他们依旧读书习武,但新泰帝渐渐不再过来,中途又走了几个孩子,后来陆续又添了些孩子。
秦凤池渐渐变成了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家无形中以他为首。
有一日,新泰帝召他过去,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我想以你为首建一支队伍,替我充当京城耳目,你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秦凤池想也不想,就道:“鹰羽。”
“鹰羽……”新泰帝轻声重复了一次,看了他半天,笑道,“那就鹰羽卫吧。”
他是新泰帝亲手养大的鹰羽卫指挥使。新泰帝给他的信任,恐怕是别人难以企及的,这不同于妻子儿女,或是臣子下属。
非说打个比方,就类似于你抱养了一只狗崽。它在你眼皮底下慢慢长大,一丝一毫变化都不会被你错过,你看着它,心里充满了安心。
即便有一日你突然被狗崽调皮咬了手,也只是轻轻痛一痛,而等它长大,就算你打它撵它,它都不会再咬你。因为对它而言,最重要的只有主人罢了。
秦凤池自觉自己对新泰帝而言,应该算十分棘手。
因为他毕竟是个人,不是狗。新泰帝对待他,既不能太松,亦不敢过紧;既信任他,又害怕他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说来说去,有时候心态上的信任,并不能同行动等同。新泰帝更信任他,但对他的管束,却比对赵义清更加严厉。
赵义清也许有一日会成亲生子,但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被允许有比姘头更亲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