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午喝了个酩酊大醉,连说话都颠三倒四,更别说走山路回家了。 “这样,纪先生住二娃子那屋,让你媳妇儿和你娘去老二家对付一晚。” “爹,咳咳你这是防贼呢,太难堪了!让纪兄弟知道了他得咋想!” “你晓得个屁!你爹我走的路比你吃的盐都多,听我的准没错”,酒席刚散,邱氏带着儿媳妇收拾灶房,姜大跟儿子坐堂屋里商量晚上纪午留宿的事儿。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纪先生啊,没外面传的那么不是个东西,可他也不是个好东西。就勾搭小媳妇儿这一条,咱就得防着点,你想想,他要是发起酒疯来,半夜摸你屋里去,你打得过他不?” 姜得康听了老爹的话,心下纠结。一面觉得他爹这么做不厚道,毕竟纪午才应承把货都给他,而且还允他拖欠一部分货款。可另一面又觉得他爹的担心不无道理。即使他少时出门,对纪午的事儿也是有所耳闻的。自己好不容易才娶回家的新媳妇儿,稀罕得很,绝不能叫人给拱了去。 “行,就按爹的意思办。” 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姜大就出了门,赶着去燕子湾给纪家报信。 一场宿醉,纪午第二天跟吊了千斤坠似的,神思萎靡,身子酸软乏力,脑袋又昏又涨。好在天降大雪,磨子村学舍从腊月二十七开始停学。 那一天,纪午头遭收到学生家里送的年礼,满满的一箩筐!有裹得紧实的莲花白,有带着泥巴的白萝卜、红萝卜、圆根萝卜……东西不值钱,却滚烫了在风雪里赶路的人。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纪午往中公交了一百五十文钱,两筐子山货、瓜果、蔬菜,一下子跃居为家里进项最多的人,连纪兴海都对他另眼相看。 “你真打算把卖春联的事瞒着家里?” 忽明忽暗的灯火下,纪午还在提笔疾书,一刻都不得清闲。 “嗯,瞒着” “不怕被他们发现你藏私吗?”,纪午没跟她说卖了多少联子,得了多少银子,可写对联的纸是她买的,前前后后拢共买了近五千副的量,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可见他私藏的数目一定不小。 纪午已经初涉律法,对自己藏私的后果再清楚不过。《大郓律●户律》规定:“凡同居卑幼不由尊长而私藏擅用本家财物者,十贯笞十,之后每五贯加罪一等,罪止杖百”。纪午的春联卖给姜得康是六文一副,等五千副卖完,他就能有三十两收益。若按律例,纪午当被没收全部私银,兼鞭笞五十。 其后果颇为严重。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就不会发现。” 到底是不放心,纪午抬眼冷冷地看了兰氏一眼,眼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你不是说卖春联的银子有我的一份吗?你什么时候给我?” “答应给你的跑腿费已经放你匣子里了,自己看看” 兰氏有个小木匣子,专门用来藏她的私房钱,搁在床底下,平时宝贝的紧,每晚睡前都要数上两遍,今天忙着跟纪午说话,还没碰过她的匣子。 兰氏一个猴串下地,就趴床底下扒拉,待她打开匣子,惊呼出声: “这么多!” 纪午给她的银钱是用绢布包好的,足有一两五钱之多!兰氏激动得手抖,又黑又亮的眼睛鼓得圆圆的,满是惊喜的望着纪午。 “这些,当真都给我?” “嗯,你应得的。” “谢谢!” 平生第一回,兰氏对纪午说了句真心真意的谢谢。她平时也偷偷地攒私房,可是嫁进纪家两年,好不容易才在马氏和王氏的眼皮底下抠出百文钱,这会儿一下这就得了一两五钱,于她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当天夜里,兰氏是抱着钱匣子睡的,纪午半夜起床小解,还听到她无意识的笑声。 二十八这天,纪午的对联全部写完卖完,终于得了一日闲暇,忙拾起旷了几日的书卷,把自己关在房里埋头苦读,连三餐都是兰氏给他端屋里用的。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这几天既要教娃子们念书,又要写春联赚钱,纪午忙得都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幸好时间不长,没一会儿就找到了在姜二手底下念书的感觉。 “兰丫,你帮我个忙”,兰丫是进来收拾碗筷的,刚进屋就被纪午叫住,让她帮忙研墨。 兰丫见过纪午研墨,便学着他的样子往砚池里加水,结果因为不娴熟,水加满了,溢出来一桌子,连纪午的衣裳也未能幸免。 “研墨的时候,水不要一下加太多,待会儿边磨边加。手顺着一个方向磨,用力要轻、要匀,慢一点,别着急” 屋外小雪菲菲,透过窗,偶尔飘进几片雪花落在窗下的桌案上,转眼就融化开来,留下一滴晶莹透亮的小水珠,煞是可爱。 墨锭成汁,浓郁的墨香味在屋里弥漫,掩盖了之前的饭菜味道。 纪午用力揉了揉右手手腕,这才提笔,谁知刚一用力,就变了脸色。 “要不你今天别练字了吧?手都疼成这样了!” 五天时间写了五千副对联,纪午的手腕早不负重荷,之前一心记挂着挣钱,就是疼也一直坚持着,这会儿陡然松懈下来,才觉得痛的难以执笔。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里能轻言放弃。没事儿,你忙你的去吧。” 兰丫在纪午身边又呆了一刻钟,静静地看着他,明明痛得眉头紧皱,嘴唇微抿,可执笔的手依然没有停顿,笔走游龙,写下一篇她不认得但形态好看的字。 次日,纪家人都起的很早,二十九是今年的最后一个赶集日,也是一年里最热闹的一个集市。家里除了福娃子嫌冷不愿意出门,其他人都坐着家里的牛车往外头赶。不过纪午在三岔路口下了车,因为他要去的是县城,跟纪家人不同道。 县里的街上人山人海,大多都背着背篓来采办年货。纪午空手挤在人群中,被人朝推着走,一会被这个踩一脚,一会又被那个的背篓挂住衣衫,总之,行进的甚是艰难。 好容易才挤到猪肉摊子上,连价钱都没问就割了五斤上好五花肉,打了八斤棒子骨。又辗转糖果摊,买了一包冬瓜糖。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 “老板,再给我拿一包冬瓜糖和牛皮糖” 买齐了东西,纪午这才从猪市坝绕道去了娄家。 近几日雪多雨多,泥巴路被踩成了烂糟糟的泥淋路,等纪午到娄家时已经是满身的泥了,好不狼狈。 “见一兄,新春大吉!” “啊?纪兄!你怎么过来了?” 纪午的到来让这个清冷的母子之家热闹了起来,连久病的娄母都止不住的欢喜。 “伯母,新年好!” “好好好,来,红包拿着,图个吉利” 大抵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娄母的气色比纪午想象中要好得多,不咳不痛的,说话声音也洪亮,瞧着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 “你是我们家彰哥儿第二个上门的朋友,好孩子,瞧着就是个机灵稳当的。”,娄母的话出奇的多,有些话说了一遍说两遍,翻来覆去的说,纪午面带微笑的专心听着,还时不时的点头回应,然,心里默背《孟子》。两人的节奏一致,纪午的文章背完,娄母的话也告一段落了。 “小纪你这孩子太难得了,难为你肯定听我唠叨,不像彰哥儿,我还没说上几句他就不爱听了。” 饭后娄见一也一脸钦佩的对纪午说道: “纪兄,你真乃神人也!居然能听我娘说这么久的话,小弟佩服的五体投地。” 纪午被这母子俩的便宜夸奖弄的哭笑不得,但也没澄清,反而对另一事不解: “伯母的病好了吗?我看她精神比常人还好。” 纪午的话让娄见一猛然失去了前一刻的神采,悲伤的笑道: “十来年前留下的病根,哪里好得了,她就是不想叫你觉得她病恹恹的,这才强撑着而已。” “何必强撑呢?早知道我就不该陪她坐那么久。” “说了你别笑话。前几年我带了个同窗回来做客,那会我娘痛得叫唤,把我同窗吓坏了,从此就疏远了我。我娘很自责,以后再痛都撑着不说,还笑嘻嘻的。” 娄见一的眼睛被风吹得微红,泪光若隐若现。 “其实我要谢谢你,我娘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她的话本来就多,平时我尽顾着让她躺着呆着,她估计憋坏了。” 娄见一母子两感情很深,可似乎从未听他提及他的父亲,而他家堂屋的香龛上也没见着他爹的灵位。明知不当问,但他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了。 “那你爹……” “我是我娘一个人带大的,她说我爹攀上了高枝,早把我们娘俩忘到九霄云外了” 一个女人背井离乡,在周围的白眼和流言蜚语中独自拉扯一个孩子长大,她得有多坚强! 娄见一又有多幸福啊!他娘当时到了那么惨的境况都始终没有放弃他,离他而去。幸福得令他莫名的羡慕嫉妒。 同样都是当娘的,怎么区别就那么大呢!他也有娘,跟娄母完全相反的女人,因为懦弱软弱,所以情愿当着他的面,用血染红一地白雪的女人。 阴郁的冬天总是能加重心里的伤感,有些悲伤的情绪来的不明不白,却令人无法释怀。 纪午花了五文钱坐牛车去了清水镇镇外的牛光山,这是一座遍地坟头的山。他爷爷、奶奶、他赌鬼爹、他娘,还有他短命的大哥大姐都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