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间田里的活计少,这是庄稼汉子们一年到头难得的一段清闲日子。这不,纪午才跟村长没说上三句话,就来了十个串门的汉子。 个个肩宽腰粗,皮肤黝黑,把一口牙称得白生生的。对着纪午,大家伙明面上都很客气,纷纷称呼他为纪先生。 “村长,想必你们这是有要事相商吧,小子不便打扰,先告辞了。”,纪午看似十分有眼色的提出告辞,作势就要起身离凳。 “别别,小先生,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有个不情之请,不晓得怎么跟你讲才不失礼。” 难为村长胡子都白了,为着村里的福祉,这会儿脸都憋红了,皱巴巴的手紧紧拽住纪午的胳膊,生怕一松手人就真走了。 “村长有事但说无妨,姜二叔是我远房表叔,虽说是一表三千里,但到底沾了亲带了故不是,您就直说吧。” “我们想请小先生帮村里的娃子上上课,不求光宗耀祖,就希望娃子们长大了能认得几个字,别跟我们这些老东西一样做个睁眼瞎。” 随着村长的的请求说出口,屋子里再听不到一丝杂音,一屋子的汉子们都殷殷地望着纪午,眼神忐忑又满含希望。 纪午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露出难色。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把磨子村的汉子们吓得倒吸几口冷气。 “这样吧,左右现在姜二叔那边放了假,要是有愿意好好认字又不怕吃苦的,你们就把他送过来,我先教一段时间看看资质再说。” 纪午的话一落,屋子里立马沸腾了,汉子们争先恐后的拜谢。最夸张的是有一个七尺大汉已经眼泪泛滥,泣不成声了。他拉着纪午的手,一边哭一边说: “小先生,谢谢你愿意教这些娃子认字。真的,谢谢你!” “大叔,别这样,你别激动”,我也不是真心实意教的,我其实是另有目的的。纪午的心在咆哮,却恼于不能宣之于口。 “哎!小先生莫怪,嘎子这是想到他大女儿了。六年前大旱,嘎子家里就把大女儿卖给了隔壁县的牙婆,说好的是签活契,等他们三年以后砸锅卖铁的去接闺女,才知道当年签下的是张死契!前年他大闺女被主家打死了,一家人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找不到。” “当时签卖身契的时候你们就不知道在街上找个写信的先生掌掌眼吗?” 听完嘎子家的往事,纪午对痛哭流涕的嘎子说不上同情,只是为他家的闺女不值。签卖身契是多大的事啊!怎么可以那么掉以轻心!依《大郓律》,活契是可以用银子赎回家的,而且主家也不敢随意责打羞辱。可死契就不同了,一旦死契成立,那就只能像个货品一样完全归属于主家,主家可以随意责骂、转卖,甚至打死不论! 一提嘎子家的事,大伙儿都不好受。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不认字闹的。所以老汉恳请小先生,请你务必可怜可怜这些孩子,让他们别哪天因为不认字,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说着,村长就要弯膝,他哪里承受得起老人家的一跪,连忙制止了村长,郑重的许下承诺: “村长别折煞小子,只要娃子们肯学,我就一定教,直到我不在清水镇为止。” 他只能承诺到这个地步,他有他的目标要去追,不能困在一个清水镇或生民县。 “小先生仁德!请问一个娃子要多少束脩啊?需要备哪些东西?我们好准备准备” 多少束脩?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他又不是圣人,还能嫌银子烫手不成!只是你们能给的起多少呢?都是靠天赏饭吃的庄户人家。 “每个人一个月十个铜板吧,现在不用给姜二叔上课,我可以多教一点,等十五过后,就只能腾出中午一个时辰教孩子们了。” 纪午一边说一边唾弃自己心太软,十个铜板!他一定是大郓朝价最低码的启蒙先生! “啊?” “才十个铜板?” 大家还没从天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又听纪午道: “至于笔墨纸砚,先不用准备,回去各家给娃子准备一个沙盘就行了。” 活了两辈子,他头一回知道众星拱月的感觉那么美!还有磨子村村民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的眼神,这些通通都让他通体舒泰。 美滋滋的回到燕子湾,纪午的好心情一下就被闪没了。 金链子、金镯子、金坠子,纪培安干脆直接改姓金好了!人跟名相得益彰。 “纪午兄弟忙些什么呢?哥哥我都等你一天了。” “金大少爷找我有事?”,一不小心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咳咳,什么金不金的,叫祖先听了怪罪。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见了想跟你叙叙旧而已。” “有事说事,没事别挡我路”,料到安子会想法子接近他,只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迫不及待,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算了,就算有事也改天再说吧,我这手头还有要紧事要做,先告辞了。” “嘿,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别给脸不要脸啊!” 走远了还听到安子在骂他不识好歹,纪午回头,嘴角越拉越大,低沉的嗓音响起: “就是这样,再气急败坏一点,越急躁越好,不怕你不露出狐狸尾巴。” 看见纪培安跺脚挠头的焦急样子,纪午的心情总算又好了起来。还没到家就看见他家门前站着一个小少年,仰头望着竹尖,一动不动,甚是专心。 今日腊月二十一,在清水书院进学的福娃子也于昨日放了假,一直到正月二十才恢复上课。这几个月纪午和福娃子各自忙着自己的课业,见面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么远远瞧着,福娃子好像又长高了一寸,也更敦实了几分。 “那上头有啥好看的?” “兄长回来了,培福见过兄长。”,小小的人儿老老的学究派,作揖弯腰问安,行云流水的礼仪姿态,教纪午头皮发麻。 “咳咳,进去吧,别挨了冻受了寒。” 纪午说着就快步进了院子,同时在心里暗下决定:以后再不轻易跟小学究搭话,太不自在了。 堂屋里坐着家里的男人,女人们则在灶房准备晚饭。 “大伯,一路上还好走吧?”,昨天夜里下过一场不小的雪,路上都积了一层雪白。雪一化泥巴路就很难过车,容易打滑。前两天村长胡德真就是那么摔着的,胳膊肘都摔折了。 “还行,咱们家的老黄还是很稳当的”,老黄是他家拉车、犁田的黄牛,今年五岁,是纪家最宝贵的畜生。 “好小子,个把月不见,人又结实了”,纪兴山把纪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侄子越来越健壮,颇为欣慰的直点头。 “大哥别夸他,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上回被安子打得他娘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再壮实又有啥用。” 纪午大伯夸他已经壮实,他爹就带逮着他数落一大串,损完还不算,连纪午接下来几天的活计他爹都给安排好了: “明天起,你就不用去给姜老二讲学了,但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能总呆在家里吃闲饭,干脆就帮着赶牛车,跑村里到清水镇这条路。” 赶车?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上回他和一帮妇人一块坐车去县城的事儿了,不由得笑出声,对他爹挑眉揶揄道: “爹,你觉得真有人会坐我赶的车吗?只怕那些妇人跟姑娘家见了我,撒腿就跑得远远的,哪会上咱家的车!” 坐车去赶集的十有八九都是女人家,她们脚程慢,路上耽搁的时间长,赶车相对要划算一点。男人家只要不是腿脚不利索的,或者本身就是个败家子的,都不会多花这两三文冤枉钱,他们宁愿起早一点、走快一块、累一点。 “哈哈哈哈哈老二,你想事情还没你儿子有见地!” 被大哥幸灾乐祸取笑的纪老二苦着脸望着上首的老纪头,眼里道不尽的委屈,刚要开口辩解就被他爹插了话。 “咳咳,老二啊,我看午娃子的顾虑也有些道理,快打消你的馊主意” 把儿子说了一顿,老纪头就抽着他的烟杆子出去遛弯了,对后面儿子的话装聋作哑。 “这……这怎么就成我出的馊主意了!明明是……” 看着纪老二心不甘情不愿地替老纪头背黑锅,纪午痛快极了,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兰氏,帮我个忙。” 纪午这边一招呼,灶房那头王氏就忙不迭的把兰氏赶出了灶房。 西厢房里,纪午把门窗紧掩,两个人跟做贼一样说着悄悄话。 “买到了吗?” “嗯,买了五百副,刚好花了一两银子。” “没人看到吧?” “没,卷好了的,我拿猪草盖着,没人知道我背的啥。” “行,放心吧,要是赚了,我一定分你一份。” “卖得出去吗?你一次性买那么多,卖不出去怎么办?” “山人自有妙计,我现在还担心五百副不够。这样,过两天你再去买五百副回来。” “还买?要不别买了吧,不然亏了多不划算。” 兰氏显然觉得纪午想得太过天真了,生意哪有那么好做!以前她在纪家面摊上守过摊,经常有面条备多了食客少了的情况,面条又不能就放,多出来的到最后都浪费进她婆婆肚子里了。因此她特别不能理解纪午备那么多货在手里的举动。 兰氏不理解归不理解,纪午心里有分寸,自然是不会因为她而改变计划的。 他有把握在这个年节小赚一笔!毕竟万事具备,东风也在今天下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