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方踏出博渊阁,后脚顾襄城就已快步跟上,站在身后已喊住了她,云珩先是一愣,止步不前,随后不得已慢慢转身向他躬身行礼。 顾襄城淡笑着慢步上前,眼底下倒映着的是云珩的身影。她的头发上沾了茶叶,也被茶水泼得略显狼狈,但姣好的面容上依旧有着淡淡的笑意,眼眸虽微敛却在不懂声色的打探四处。 顾襄城心底冷笑,知道她是在防备着会否被人望见与自己的碰面。 云珩心里的紧张已溢于言表,手指搅作一团微微颤抖着。自己是真的怕与他的碰面再惹来流言蜚语,到了那时委实不好收场。 在这样精神紧绷的状态下,忽听得顾襄城的声音,不由得吓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急忙镇定下心神,回想他适才说的是何话。 “受伤了,痛吗?” 简短的五个字,云珩回想起,回道:“回顾尚书的话,茶水只是温的,不碍事。” “我不是指这个。”云珩抬头望见顾襄城两指指了自己的胸膛,对自己道:“我是指心。” 云珩一时沉默不语,她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诉苦的人。何况同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生在这个世间,每个人都该拥有该有的尊严。不论是家徒四壁以乞讨为生的人,还是家道中落的簪缨世族。”顾襄城直视她的目光,郑重道:“但是如今世道阴暗,世风日下早已不是最初,自己所能护住的尊严,只能从勾心斗角中保住。” 云珩苦笑道:“顾尚书所言不错,但是当一个人从高处摔下,陷入一蹶不振境地时候。就算有心也是无力……也多亏顾尚书给奴婢这个爬起来的机会。” 顾襄城阴阴的目光令云珩颇不自在,下一刻就见顾襄城又近了一步,温柔的声音也响起:“不要笑,本官不准你笑。” 云珩突觉眼前这人幼稚至极,甚至比南渊都要幼稚。这人的喜怒哀乐又怎能控制,况且也对于他的命令很是疑惑。 他的话刚说完,又继续道:“想哭的时候就哭,不要笑,对身体不好。” “……”云珩语塞,忍不住又道:“大人近日是否有心仪姑娘?” 顾襄城倒是难得惊讶,挑眉道:“你知道?” 云珩了然一笑,道:“顾尚书这么明显怎么看不出。只是尚书说情话实在是比不上处理公事那般的精明。也得亏是把这话试验于奴婢身上,倘若到了心仪姑娘那处,顾尚书怕是要被贻笑大方了。” 顾襄城皱眉,随即笑问道:“你倒是挺有经验?” 云珩颇显得自信道:“谈不上经验,只是曾经也见过些公子心仪姑娘时的神色。大人神色不甚明显,但言语之中却可窥一斑。” 顾襄城又一遍问道:“你当真明白?” “是的。”云珩起了兴致,倒也忘了身处于廊阁内,极容易被人窥见。提了意见道:“顾尚书适才那句话确实温存情意,只是后头别扭了些,还需改改。” “那你说说,本官该如何?” 云珩忽而望了这廊阁外碧波如镜佛湖面,再远处是苍翠的竹林在微风中浮动,脑海中回想起当初话本子中那些腻人的话。 在心里想了好多话,但一直在思索哪句话更好,时间便也耽误不少。顾襄城便双手负于身后,倒也不心急,只静静等待着她。 云珩目光一亮,道:“顾尚书到了心仪姑娘前,可这么说:想哭的时候就该哭,不要笑,这样的你令我格外心疼。倘若累了,我的胸膛即是你的归宿,我的心爱之人永远是你。” 语罢,那如同星光闪烁的眼眸,正紧紧盯着顾襄城,似是在等待他的夸赞。 顾襄城似乎是在忍耐什么,薄唇紧抿,沉默片刻才咬牙道:“你——” “什么?” 顾襄城顿生恼意:“你真是愚昧至极!” 云珩也觉得委屈,她适才说的话没有错,却平白无故遭来嫌弃。一时不愿与他说话,便微有怒意的侧头,却见那堂门口几个穿着花枝招展的妃子信步而出,随后就是那娇笑打破本是安宁的院子。 云珩见是刚才博渊阁的妃子,回想起适才发生的事情,已下意识往右侧躲了躲。 顾襄城蹙眉不明白她奇怪的举止,随后听得身后有女子刺耳的娇笑,顿时明白她的所行所举。 再说那刚出堂门的几个妃嫔,今个儿她们本是于御花园赏花,谁知偶遇了那性格刁蛮的华然,又听得要去永寿宫请安。 她们几个想着已过除夕,新年上来都不去永寿宫请安,着实无礼。方一道来了太后寝宫请安,不想遇见了这般晦气的事儿。 虽是晦气,但众人都对顾襄城对云珩的庇护破有兴趣。太后虽暗示不可传出此事,但这私底下说说笑笑,也无碍。 刚说到这容止俊雅的顾尚书是如何清心寡欲,就看到红木廊亭尽头,熟悉的月白身影可谓是长身玉立,虽是背对着也能从这气质中看出是何人。 而他宽大的身影挡住了纤长的身姿,着着最为清淡的艾绿色襦裙,虽挡去了脸面,但都知道是云珩。 前车之鉴,各位妃嫔都只敢遥遥望着那对儿身影,竟升起郎才女貌的登对样儿来。 “莫看了,莫看了,再看下难保又惹来事儿。”其中一个妃嫔拦住了其他人惊奇的探望,道:“看来咱顾尚书也要开了这情,往日乡野村间的传闻实是不堪一击,哪里来的与五王断袖之癖。” 云珩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声音,又瞥见她们迟迟未离去,心中已有怒意。 顾襄城向她更近一步,目光中夹着笑意,又仿佛没有,让人看不透。直视云珩的眼,问道:“你是不是很介意同我相处被别人看见?” 云珩沉默,自己确实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与他的相处。一来与他过分亲昵终究会引来灾祸,也不利自己的前行。二来顾襄城这个男人从当初卑微的身份到如今朝野大半官臣都忌惮一二的尚书,没有手段绝不可行。 他对云珩太过于温柔,太过于亲昵,反而让云珩感觉自己如同一步步掉入陷阱的狐狸一样。所以云珩对他面上如同友人,但心中对他存着戒心的。 顾襄城轻声叹气,夹着很浓重的无可奈何,道:“我自认为是个心善的人,往日对任何人都友好对待,却不想今日遇到了块硬石头。” 云珩嘴角略有一抽,心想着眼前这男人哪里来的自信说自己善良。 当日除夕夜南淳耀造反,从中恐怕有他作梗。回想起那件事,云珩还是忍俊不禁。倘若南淳耀知道朝堂上希望他死的人,除了南平宴,还有顾襄城,丞相甚至钱国公及其太子在其中推波助澜,他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南淳耀那事确实可悲可泣,他虽然性情急躁歹毒了些,但是皇宫里摸爬滚打下来的,试问那个人手中没有沾血。 他因为程知稳的事本就可以慢慢隐退于庙堂,偏偏有人激起他心中的欲望和愤恨。在他做出最后错误举止前,他的兄弟朝臣都与他对立,一步步逼他走向绝路。 想到这里,云珩审视的目光慢慢抬起,落到顾襄城身上。 顾襄城微眯眼露出笑意,问道:“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东西?” “没有。”云珩果断拒绝,随即问道:“只是在想南淳耀,生来显赫死如草芥。就如同我一般,在万般赞叹宠溺中长大,现在却沦落到连个身家清白的奴婢都不如的地步,事到如今方才明白何为众人捧杀。” 顾襄城清澈的眼眸一暗,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 “我问你,你在害怕什么?”顾襄城淡笑,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视线。 云珩感觉顿生压迫,他的目光虽波澜不惊,但最深层处还是有些多年而来的肃杀的威严感。 顾襄城又一遍问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云珩苦笑道:“顾尚书既然都明白我心之所想,又何必要我亲口说出。我害怕的是我现在这么费尽心机的爬起来,到最后还是轮得一无所有。” 她直视他的目光,毫无畏惧。顾襄城便任由她的直视,笑道:“不会。” “为什么?”云珩笑问道:“大人难道就这么相信我们不会输?” 顾襄城身后是曲折的红木长廊,有明黄光束透过阁木折射进廊内,不偏不倚落在他身边周遭。 于是便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背逆着光,目光坚毅,一字一句道:“因为只要你与我同舟而行,不会让你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