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童便将大黑子摁进墙壁之上那巨大的楠木棋盘中。 中年男人不甘落后,在此之前,他早就背下了棋谱,迅速将黑子落至掣肘白子的地方。 众人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凡学过棋局者,大抵都能看出这棋局太险——稍有不慎,一子之错,满盘皆输。 云珩似乎猜到了他会这么做,只是戏谑的挑眉,伸手又将一枚白子清脆且果断的叩击在棋盘上。 中年男子依旧胸有成竹的,状似随意的落下了黑子。 却是步步紧逼白子,挫伤吃掉白子。 你来我往,如是几次,棋局基本已成定局。众人皆有失望之色,这棋局白子所剩无几,而纵观之下黑子遍布天下。 此局,必输无疑。 云珩强迫自己定下神来,手中捏着的白子在她手中不断搓捏着。在外人看来,云珩是因败局已成而心生焦虑不安之心。可是,他们不知道,云珩想的其实是如何收拾这场残局。 无关棋局,只是突然的冷静让她怀疑这桩事是否就是顾襄城也会里布下的局呢? 而心中也对自己适才的举止而惊讶,惊讶自己竟会挺身而出。云珩明白适才怒的不只是那人对东漠的羞辱,其中甚至还掺杂着别样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敌国的轻蔑辱骂令她心生护国之心。或许是因为他冷漠的眼中有着自己最能体会的无助与嗜血。 但不管怎样,话既已出口,已无反悔之地。 况且说出的话已成众矢之的,棋局她绝不能输。不仅为自己的话,更是为了自己的国家。 小小书生不可能拥有这么缜密险诈的棋局。罗生馆向来招罗四境内书生才子,可谓人源甚为庞大。若是刚才东漠无人解得开棋局,定成为天下的笑话,或者结果更为惊悚…… 那么,赢,便要赢得理所当然,不虚此举。 顾襄城依旧坐在阁楼上,身旁的奴才已经被他挥手禀退。在高处,他将底下一切收入眼中。 适才看见那翻飞的裙袂如深海般浓烈,在堂下穿行走到台上。而现在的她,正端坐在那,垂首揣摩棋局的模样。 他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随即抬手把最后一杯清露酒饮下肚,眼神紧紧盯着台下的女人,眼神讳莫如深。 自认识她起,云珩给人的感觉就是温润安静,但是顾襄城多年来宦海沉浮,识人之能他还是拥有的。 悄无声息,重返皇宫,更甚至步入朝堂。 呵,云珩,但愿有一日你能破开这混沌天地,也能将这龙潭虎穴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云珩,这个人。 不得不说,他提起了兴致。 “她还真是个迷呐。”南清喝了一盏酒,摇头直叹道,“这个云珩的心思有时候那么显而易见,有时候又是那么的琢磨不透,倒有点……”说着饶了饶下巴,断然结语,“像你。” 顾襄城闻言轻轻一笑,不置一词。 “顾襄城,你有没有想过,她年幼甚至论聪慧其实比不过知酒,你把她做棋子,你忍心吗。” “不做棋子,让她做棋盘不成。”顾襄城低低地笑,“我都把路铺给了她,难道还要我卷回府去不成。”说着侧眸看楼下棋局如何。 云珩又下了一子,那个中年男子本来想依样画葫芦继续下一子,突然发现不对,嘴里还没吞下去的茶差点喷出来,拍着胸脯咽下去。 有点惊恐的看了眼旁边的云珩。 原来云珩突然换了棋路,之前她下的都是由内而外一步步的吞噬,可是不知不觉间散落的棋居然像个滔天巨网一样缜密又合理地网住了他所有的出路。 他有点手忙脚乱,拿起一枚黑棋落在云珩还未补上的棋路上。 尔后还得意地向云珩扬扬下巴,云珩看见了,嘴角默不作声地勾起,果然,鱼上钩了。 她把故意手里的茶打落在地,抖着手去捡破碎的茶盏,起身时还故意擦了擦脸上虚无的冷汗,显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中年男子看得更轻蔑,书生们已然都大失所望。 中年男子捏了捏下巴一大搓胡须,毫不犹豫把最后一子落在棋盘上。 现在局势仿佛了然明确,黑子赫然占了上风。 “这位姑娘刚才还夸下海口要本士跪在台上道歉,哈哈哈,姑娘,要不你跪下来求求我,我兴许还能放过你。” “真的?”云珩把头凑向他,脸上浮起希望,“如果我跪下来,你真的能放过我?” 中年男子不可一世的高傲,睥睨这乞求他的云珩,“我们才不会向你们东漠一样说话不算话,只要你跪下来求我,然后高喊几句东漠确实不如我们大渝的话,我当然会不计较!” 云珩眼睛紧紧盯着他,手却不紧不慢地抬起来,那纤细的指尖捏着最后一枚白子。 她嘴角的笑越扯越大,越来越灿烂,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中—— 最后一子终落下,棋局结束。 一片许久的沉寂,堂下观棋的书生,突然如晴空响起的惊雷般,惊呼拍掌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一样此起彼伏,久久不停歇。 中年男子满脸的不可置信,看着棋局,嘴里念念有词,皆是怀疑此局自己会输。 原来,云珩用最后七子的机会,把控住得当的时机,以三子之差,险赢了中年男子。 那最后一枚子落盘,方可把云珩棋局思路铺设眼前,棋路行云流水又隐在最深处,可谓是妙解。 “我朝东漠,东临东海西抵长西走廊,数百年来绵延俯瞰数万里山河!我朝东漠,自高祖起便以武定邦以文定国,到如今八世,纵横天下已有八百多年。”云珩丝毫不给中年男子一丝喘息机会,冷漠的眼怒瞪着中年男子,语气激昂且句辞狠辣,“我朝东漠万万青衿学子,将来是要登科进榜,金榜题名,以此报效祖国。又怎么会被这小小的棋局所困制!” “连我这等泛泛女子都能解的棋,你所谓的奇局,也不过泛泛如此。这棋局无人开解,不过就是我朝学子不屑这破烂棋局罢了。你们说,是不是!” 堂下众人沸反盈天,齐齐喊道,“是——” 中年男子腿肚子一软,直接倒在棋台上,一个失重,连带着台子一同摔到了台下,遭受众人怒火围攻,狼狈逃离。 云珩站立堂上,眼神却偷偷的瞥了阁上那两人。不由收紧拳心,她知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决不能松懈下心思。 “姑娘刚才说出口的话,字字珠玑。姑娘下的棋,令在下佩服不已。”那书生躬身一掬,恰至好处。 “不敢当。”云珩回以温婉一笑,看见那两人慢慢从楼上下来,慢慢向这踱步过来,云珩及时地收回了一溜串的戏话,“我就是粗浅女子,如果不是家师教的好,刚才也不会强做出头鸟,险些就要败了东漠的脸面。” “阿珩,你刚才那一战真让我刮目相看,没有想到你在皇宫中深居简出,这见识胆量可不比我们男人弱。”南清走近很佩服似的拍她的肩膀,全然没有把云珩当作个女子。云珩皱着眉头还笑脸殷殷,可是心里头已经把南清没眼力见不会怜香惜玉之类的话千回百转暗骂了数十次。 “五王爷过奖了。”后三字她特意加重了语调,也像个江湖人一样很义气的重重拍了他三掌,“我是块朽木,偏偏先生是个再世鲁班,不作金不作银,正好作了个半金半银的读书人。” 云珩无视南清那欠揍的脸,直直看着他身后的顾襄城。 顾襄城笑道,“你知道就好,以后要是再吊儿郎当,我直接把你丢给常新书院院首柳清明。” 柳清明,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柳无常。据说他对不学无术之人,法子一套连着一套的,是往死里教训。 “燕兄,这么巧在这碰面了。”南清向书生搭话。 书生向南清等人施礼,“和王爷碰面不都是寻常的事情。只是——”书生看了眼云珩,道,“这是哪家的千金,看着面生。” 只凭“燕兄”二字,云珩就初步知道了眼前这个书生是谁。 燕山铭,寒窗苦读数十载,受恩师吏部侍郎韩宗指教,不负所望金榜题名。于金殿百官面前,如行云流水般出口成章,不过一盏茶时间,一首《梅雪赋》就此成。 赢得崇德帝以及众文武百官的声声赞叹。 这样的能人智者,前途定当一片光明无阻。只可惜了,生来就没大户人家的命。 偏偏冤家路窄,内阁学士张熙之千金在那日金殿会宴中一见钟情,不顾众人反对,请了皇帝赐婚。 恩师为太/子党,老丈人不凑巧的是晟王党的栋梁。他被两个党派夹在中间不得喘息,两方对他又是猜疑顾忌,重要事情自然轮不到他的身上,久而久之,他在朝堂上日渐隐退。 又加上性格太过耿直,得罪了太多王孙侯爵,到如今只轮得个小小城门史的官职。 南清没有回答燕山铭的问题,只是说人多不好说话,最后还是回了包阁再叙旧。 “那是云珩,她久居皇宫,很少见人的。” “云珩?”他一怔,有些不可置信“云家的人?” “是。” “果然,果然有云家风骨。”燕山铭还是很惊诧,连连扬眉点头,“适才公主对弈那气势我还觉得熟悉,原来如此。” “听公子的话,公子与云家有些渊源?”云珩疑问。 “早年曾受过云老的救助,云老风骨众人皆知……”他想到了几月前云家的灭门,突然哀叹,“只可惜……云家遭有心人挑拨竟沦落得灭门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