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浣衣局宫门的那刻,云珩觉得眼前赫然一亮,手中端着放置各宫妃嫔衣衫的托盘,走在这悠长的宫巷中,步履轻盈。 自立冬后久违的大晴天,那日头明媚的挂在蔚蓝碧空,未消融的雪映衬得宫墙明亮几分。往来的奴婢皆垂首自顾自地做着自个儿的事儿,云珩偏抬头去看经久未见的琼楼阁台,突觉可爱万分。 不远处有轿撵慢慢向这走来,云珩便低头看地。这做奴才的本分,云珩还是知道的。 但那轿撵上的人,注意到那低头路过的女子,抬了手命人拦下。 “哪里来的奴婢?” 撵子上是个眉目倾城的少年,他身着一袭月白罗衫,自袖口以下绣着极为精细的乌山秀水大雁长亭,栩栩然令人瞠目结舌惊叹羡艳。更衬托得肌肤凝白如霜雪皎白无暇。本就是公子如玉,因那双凤眼清冷有着墨玉般的清晖流转,似流萤飞雪斑斓缤纷,更是显得美妙。 这少年,云珩不止一次在御书房见到过那少年。彼时他还是那个在御花园里受到王孙子弟的羞辱,还能闷声忍受,默默无闻的敌国质子。也是那个虽沉默寡言,但举手投足都具深意的棋童…… 而如今,是万人惊羡的风流尚书大人——顾襄城。 “回大人的话,奴婢是浣衣局的。”四周极安静,云珩低头不见众人神色,便也揣测他人心思。 顾襄城慵懒地眯着眼,道:“浣衣局的?” “是。” 云珩抬眼,正巧与那人目光相触。那人此时正散漫地坐在撵子上,手中捏着圆润的念珠,眯着眼慵懒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带着清冷高雅的底色,却又容易产生错觉,他的眼神太多变,有时他的眼如同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不得揣测。 这样的人,云珩不好对付,只好实话相告:“回大人的话,奴婢正打算将这衣服送往其他各院主子。不知大人突然拦下奴婢,可有事?” “无事就不能拦下你?”顾襄城冷笑出声。眯眼见云珩身子又低了一度,方斜眯了那托盘,淡淡道:“这衣服是洗干净的?” 云珩觉得并无不妥,点头应是。 顾襄城微抬手指了那衣服,笑道:“衣色暗沉,你还敢告诉本官,是洗干净的?” “确实是洗干净的。” “那如果本官非说,这衣服不干净呢?”顾襄城似是有了兴趣,微侧出身子询问她。 那宽大的衣袖顺着撵架直直垂落,绣上的大雁仿佛有生气而有会飞动的错觉。云珩的目光只敢暼到那一角,微微垂了眼:“既然大人非要这么说,奴婢也是无可奈何。” “那如果……本官让你把这些衣服都拿回去重洗,如何。” 这样的要求实在无理取闹,云珩分明看见了他眼中的的玩味。 此时旁边的奴婢往来依旧,有人会偷偷侧目去看发生了何事。云珩跪在地上委实觉得尴尬,想早些摆脱那人的刁难,只咬牙应是。 心里对他有了记恨。 端着托盘又返回了浣衣局,其他人浣衣各自唠叨着。秀玉的目光落到那托盘上,眼睛闪过惊讶。 云珩霎时明白这衣服定有蹊跷,正盘算着寻个地处看那衣服怎么诡异。就发觉周围瞬时平静,众人低头只顾浣衣,毫无声响。 觉察出不对,云珩急忙回了自己的地方。随后便看见那东南处朱门轻掩,曲折徘徊的长廊中有个女人向这走来。迎面走来的是个白发苍苍的女子,面容却是个不至二十年华的清秀姑娘。穿着破旧得发白的宽大衣裙。 云珩仔细端详,发现自裙际而起镶绣着为明云神火而包围的凤鸾一直盘旋其上,那女子不束白发,任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飘摇得似乱世之中临风而扬的军旗。 怪不得如此安静,原是臧妃来了。 想着前些日子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云珩终归对自己的急功近利懊悔不已。无脸面对他人,只默默地藏在人群中。 臧妃不愧是先皇宠妃,这步子分寸之间把握极好,身子端得平稳,走起步来不卑不亢。这不是精心便是能做到,倘无十几载的沉浮,终究得不来这般的气势。 她的目光平平地望向前方,那轻褐色的眼眸中入不了任何人的身影。但凡是她经过后,安静得仿佛无人。 待她离去,众人方喘了气,提起的心才放下稍许。云珩将托盘放桌上,掌事姑姑便上前询问:“这衣服不是要送到万妃那去,怎么又送了回来?拿出去的东西哪有取回来的道理……”掌事的边训斥边要翻看那些衣衫。 云珩脑中窜出秀玉那奇怪的目光,赶忙伸手拦住,道:“姑姑,不是奴婢要把这些东西拿回来的。” “你倒是有理由?”掌事的挑眉,道,“给我说来听听。” “奴婢适才送衣服路上撞见了顾尚书,那大人说这衣料老旧也该换套新的,便让奴婢取回来。让奴婢告知姑姑,择日上报主衣局换些新衣服送到万妃那处。” 掌事姑姑一听,听着那话里头带着顾尚书的名号,顾忌着官位比自己打了不知几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尚书大人自入宫便候在陛下身侧,极得陛下圣心,也有赏雪画梅,作诗品画的雅性,这眼光定然不差。”掌事姑姑便道,“既然是尚书大人要求的,老奴明日便去趟主衣局让他们开始制裁衣服。” “姑姑——”见这事完了,秀玉急急走上前来,“我看这衣服也算不上老旧,这模样的苏绣可是五月初的新样,料子绣样看着都新鲜,差的不多。” 秀玉已穿过云珩与掌事中间,直直去翻看那托盘上的衣衫。掌事已黑沉了脸,只觉自己面子被拂了去。云珩笑而不语,周围几个奴婢只偷看几眼,安静至极。 这秀玉,性子太不稳妥,实在不像是那人选择的。 刹那间,有人惊呼出声。只见秀玉拿着件青绿色锦绣褂子,转身对掌事姑姑道:“姑姑你看,这衣服怎破了这么个大洞。奴婢记得昨日命人折叠时可还有没破损,怎的这一出一进的功夫,就有了这洞。” 那秀玉手指一翻,褂子处直勾勾一个大洞。云珩看着这个洞,终将前因后果连在一起,为何要自己去送那衣服,为何露出这惊讶的目光。倘若刚才把那衣服送万妃那去,奴婢检查衣服发现褴褛,最先降罪的还是自己。 这一刻,云珩突然想起了那白衣少年,他的出现,是误打误撞帮自己度了一难,还是刻意为之居心叵测。 在那秀玉讶然的神色下,掌事姑姑将目光落到云珩身上,质问道:“你给老奴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云珩不惧,道:“顾尚书适才说了,这衣饰老旧,该换新了。” “老旧归老旧。”秀玉紧咬不放,“这衣服可是破了。我知道姑娘先前什么身份,对这种粗活做不惯,先前奴婢也是前前后后帮了不少忙的。怎的姑娘出了事,也不知会一声?” 倒是未见得有这般颠倒是非的女人,云珩又道:“尚书大人适才告诉奴婢,如今东漠处盛世华城,国泰民安,国库充盈百姓丰衣足食,难不成皇宫还得克扣一件衣裳了不成?” “那是另一回事……” “确实。”掌事姑姑直接截断了秀玉未完的话,“这衣服来来去去,出现破损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说前几日主衣局新进了批新料子,先前簪岚还说万妃娘娘也有要换身花样的心思,时间倒是正好了。” 掌事姑姑给她寻了台阶,秀玉纵然心里诸般不甘,也不好不领情,闭了嘴不说话。 寻根顺杆爬,道:“我听闻那新进的料子可是蜀绣,制衣服可是精美艳丽的,万妃娘娘定会心悦不已的。” 掌事姑姑一脸赏识地看着云珩。云珩便低低笑着,余光却看到有个红衣鲜艳的女子立在长廊口。 微微抬了头看去,却见臧妃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云珩不由得觉得心慌。 那笑,夹带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