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旧金山港林玉婵面对深蓝色的太平洋,深呼吸,恍若隔世。
“彩绘石雕旅店”的电梯依然吱呀作响,酒吧一层的nnr依旧美味。她和苏敏官依旧规规矩矩分定两间房。她倚着窗台向外望在盛开三色堇的临街花坛里冒出头。邻房窗口外有人朝她轻声吹口哨。
林玉婵隔窗朝他笑作势“嘘”一声:“现在不行。晚上再来。”
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身上多了个小挂件把她的腿当拐杖仿佛第一次空降地球的外星人,摇摇晃晃地探索着房里的地毯和鲜花。
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自娱自乐地唱着噢苏珊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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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一半在活泼的伴奏声中夸张地叫道:“多谢陛下赏赐!”
还好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旅馆里的其他房客大部分听不懂,否则怎么也得吓一大跳。
同行还有大清驻美公使馆若干职员,都是外派期满回国升迁的。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美国生活虽富足,毕竟蛮荒之地没有中华文化之根,这些官员纵然拿着高薪,也待得不舒服,有机会就申请回乡。
苏敏官带着几个新员工,帮他们把大量行李送上推车。
加州义兴公司新成立吸收了几十名失业华工,目前还只做些面向当地华人的简单零散的小业务,譬如承建小型工程、采购中国货物、代购车船票、传递越洋包裹信件、劳工法律援助等等。此外还收购一家毗邻华埠的咖啡馆,作为临时的商会和会堂,定期和华埠商人小聚,讨论政府最新排华政策以及应对方法。
员工素质良莠不齐,尚未培训到位,大多数人目前只能卖力气搬行李。
“多谢。这个箱子轻放。”林玉婵指点着行李工。
除了带回国的礼品,林玉婵这一趟身负重任,身上压了无数订单一些精明的美国商人想省去中间环节,从她这里低价拿货大清驻美公使馆和留学事务局在哈特福德觅得新址,正待扩充,于是托她从国内采购建筑材料及装饰用品,旨在一鸣惊人,不能堕了我大清国威容闳还悄悄找到她,托她回国后帮他催一些欠款,这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可靠的委托人
“急用那么多钱,打算在美国扎根了?”林玉婵惊讶地笑道,“还是要买房子?”
容闳拈着胡须,笑而不语,眼角却闪着一丝丝不符他年龄的窘意,一瞬间,好像初入社会的小男生。
林玉婵想起近来一些传闻,作恍然大悟状。翻翻包,从里面拿出一沓英文手写信。纸张有点旧,墨水也褪色,看起来就是几年前有人随手划拉的备忘。
容闳看一眼就皱眉头:“这什么乱七八糟”
“哈特福德前市长的法律指点,”她笑嘻嘻说,“如果外籍华人想在美国结婚”
容闳是法律行家,能不懂这个,老脸一红,恼羞成怒。
“我美国籍,谢谢。”
林玉婵轻轻吐舌头。差点忘了。
“而且还没到那种程度。”
林玉婵耸肩,冲他刮刮脸,轻声问:“真的比我还小呀?”
容闳脸色胀红,端起茶,作势要送客。
林玉婵大笑,然后将那沓旧纸撕碎,随手丢进壁炉。
小鬼阿羡推个竹筐做的小轮车。林幼华坐在里面,看着码头上一排排蒸汽轮船,以及码头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工人,意气风发,漆黑的眼珠顾盼生威,稀薄的头发随风飘扬,好似阅兵的首长。
阿羡服刑期满,整个人仿佛长大许多,眼里收敛了那股狠劲。他规规矩矩朝林玉婵行礼,“白白羽扇姑娘一路顺风。”
林玉婵失笑:“也不用这么正式。敏官在国内早就改规矩了。谁要是敢在上海这么叫一声,转天再坐牢。”
她抱起自己的崽崽,亲亲脸蛋,跟她闲聊。林幼华继承了她父亲伶俐的口齿,开口学话极早,此时已能含含糊糊说几个字。
“露、露娜”
苏敏官脸色微沉,提醒:“没大没小。叫阿娘。”
“露娜!”
林玉婵转头一看,崽崽哪里是叫自己。她指着那艘缓缓进港的、挂着黄龙旗和招商局商标的巨大轮船,急得小脸通红,小腿乱蹬。
苏敏官只好承认错误,说自己教女无方,以致让林幼华以为,所有的轮船都叫露娜
“那艘露娜吨位小,航不得远洋。”林玉婵耐心地跟不满周岁的小孩讲道理,“等你等你长牙,我带你去看它。再去天津住大酒店,再去顺德吃鱼羹烧鹅双皮奶打边炉”
这一趟预计回国半年。林玉婵曾想过把崽崽带回国,找人帮忙带。但小婴儿受不了长途奔波,万一在船上生病,连个医生都没。况且她在中国还是有诰命的单身寡妇,身边骤然多个孩子,只怕被有心人盯上做文章。
她宁可在时机适当的时候,自豪地跟身边人宣布“这是我的孩子”,也不愿谎称这是亲戚朋友的娃,好像她有多么见不得人。
林玉婵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走。
招商局的船已经航来了美国。码头上贴着新规,外洋邮轮允许亲友送船。也是个竞争揽客的手段。
于是林幼华终于登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露娜”。船上地方宽敞,有个极大的公共客厅,铺着青呢地毯,还有水果小食供应。崽崽兴奋得到处爬。
苏敏官习惯性的,用职业的眼光检查了轮船的配置和各种参数,很是放心。
十九世纪的科技发展真是日新月异。
船上的中国籍水手穿着中式短褂,盘着辫子,操着宁波口音,殷勤帮林玉婵搬行李。
“几位都是头等舱?”一个水手看着苏敏官一身西装打扮,有点迟疑,不知他听不听得懂,“s,这边请”
“就她一个。我们是送行的。路上多照顾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