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十二年前那战,墨卿已记不清了。 毒发作得极快,墨桓为她封住了大穴,然后单枪匹马,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硬生生在武林正派的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用血铺出来的路。 关于那日的记忆,也许是因为毒发,眼中的一切都是灰白的,唯有摘星楼城上,那鲜红刺目的旗帜,出奇的鲜明。 墨桓的怀抱同以前一样,温暖、可靠,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那张骗过很多怀春少女的脸。 铺天盖地的羽箭飞来箭上淬毒,箭箭致命。 然后,天地间旋转起来。她被墨桓抛了出去—— 墨桓此人,时而温雅谦和时而荡浪不羁,但无论何时,他都有一份好气度,万事从容以待。 那是墨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墨桓声嘶力竭的模样,一字一字,都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毅然而然的决然。 “十七——接住!给老子保护好她!” 再然后,她被十七紧紧抱在了怀中,耳边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刀剑声惨叫声还有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恍惚间觉得这是在地狱里。 墨卿浑浑噩噩,在不知咬了十七几口后,他浑身一震,将墨卿按在怀中的手僵住了。她猛地探出头,却望见了此生再也忘不了的一幕—— 长剑从墨桓心口穿过,无数的人举着刀剑,一拥而上! “师兄——” 似杜鹃的带血长唳,沙哑尖锐,冲破的重重的带血回忆,直击心底! 眼前是幽静的湖面,映着一轮盈盈的月,随水纹轻轻荡漾。湖面同样映出了她身旁的人,浅淡青衣似竹,正轻轻抚她发顶,声音同月影一般温柔:“七七,怎么了?” 墨卿有些倦怠,只伸手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随口答他:“想起一点旧事。” “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作过的恶,无论缘由,总是要还的。” 哪怕是背负了血海深仇,有那么多的不得已,都还是要还的。 这是她师傅说过的话。 在落月崖一个和煦的春日,他倚在开满桃花的树下,拎着一坛独醉,笑得漫不经心,又隐隐有些怅然—— “所以啊,我总有一日会死在他人手下。要是有那一日,你们就不必给为师报仇了,都是为师欠下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没法了,只要落月崖在一天,武林正道就会记恨一天,这事无解,这么多代累积下来的仇,谁也说不清到底是那边欠得更多。 正邪不两立,自古如此。 墨卿抬头看了一眼月色下的扶苏,忽然更倦怠了。 再怎么样,他可是正道第一公子。 “一定要还?”扶苏看着湖面的无边月影,唇边含着浅淡笑意,“若是足够强横,谁敢说要还?” “我倒觉得,只要往后不再生事作恶,时日一久,也就没人会记这些陈年旧事。毕竟,世间之人,只会牢记切身相关之事,旁人的事——不过是一时愤慨罢。” 墨卿沉默了良久。 半响她也只想到一句话:“哥哥,你这话真不像正道公子会说的。” 听到“正道”二字,扶苏忍不住微微一笑,垂眸看着墨卿说:“我从未觉得这世间有绝对正邪之分,就如同世间没有绝对的善人。只要不生蓄意害人之心,不扰天下安宁,在此之外做些无关紧要的坏事,倒也无伤大雅。” “毕竟个人自有活法,怎能要世间之人都成善人。” 墨卿不言,仰头看着他,几点萤火翩跹,在两人面前飞舞,在她黝黑的眼中留下了一点微亮,就像深渊中的一点萤火。 她伸手去抓,几点萤火从她指间穿过,灵活飞远了。看着几点飞远的萤火,她有些怔然。 “七七。”扶苏笑着唤了她一声。 墨卿闻言转头,只见扶苏修长的手指张开,掌心里赫然有一点萤火。 “真好看。”墨卿伸手小心接过那点萤火,看着它点过指尖振翅飞远,然后慢慢笑了起来。 温凉的掌心摸了摸她的发顶,扶苏声音含笑,在夜色中更显温柔:“莫想太多。” 墨卿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几分,但她既没问也没说什么,只是弯着眼睛笑了:“好。” 两人顺着小道慢慢走,墨卿看着扶苏宽大云袖下指节分明的手,心底有一点微痒。想了一会,她微微抬手—— 牵住了扶苏的衣袖。 她动作很轻,只是牵着一角,然后继续慢慢走着。 还没走出两步,衣袖一扬,她手中的衣角就脱了出去。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只温凉的手就牵住了她。 他手指修长,正好将她小小的手握住。 墨卿沉寂已久的心忽然狠狠一跳,像冰封千里的原野,刹那间绿意葱茏。 她微微抬头看去,正好能看见扶苏修长挺拔的背影,和下颌分明眉眼清隽的侧脸。 墨卿知道他最近在查什么,也知道有些事,他永远也查不到,因为知道的人,还活着的只有她。只要她不说……他就查不出东瀛的所有布局,救不了武林正道也救不了这天下。 只要不说。 “哥哥。”墨卿的脚步一缓。 扶苏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笑着问:“怎么了?” 墨卿看着他温雅的笑容,直直看入他的眼底,然后微微笑了。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摘星楼的人,其实没有死绝。” 她看着扶苏的表情一点一点变了。 “摘星楼门主第三子——詹子砚,还活着。” …… 已近寒露时节,路旁草木摇落霜为露,苍茫天空上,三三两两的大雁南飞。 马车在大道上平稳行驶,天气愈发寒凉,车内已升起了暖炉。 墨卿窝在软榻上,懒懒散散半躺,右手边放着爱吃的零嘴和清水,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萎靡的气息。 扶苏看着她这幅懒散模样,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詹子砚住在罗云村里,过了双桥镇便是。 而双桥镇在落月崖势力范围边缘,也算是落月崖的领地了。 “七七,你说为何只有詹子砚活了下来?” 处理完最后一封秦淮的奏折,扶苏搁下了笔,看着墨卿含笑问道。 墨卿扔了一个乌梅入嘴,含糊不清答道:“也许是他运气不错。” “我倒觉得,他曾经可能帮过墨卿,所以才独独留下了他。”顿了顿,他支着下颌想了一下,又接着说,“这份恩情应该不算很重,或许是一饭之恩。放此人离去又不放心,所以就将他安置在了落月崖势力内以免节外生枝。” 墨卿差点将乌梅核一起吞了下去,扶苏真该改行去断案的,这也太能猜了,随随便便一猜就是八九不离十。 随便含糊了几句,终于到了罗云村。 一个十分普通的村子,鸡犬相闻,民风淳朴。马车停在了村外,扶苏带着墨卿步行走入了村口,引来好几个小孩的目光。 自从将詹子砚安置在这里,她就再也没来过。一晃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那个天真幼稚的少爷,也不再天真了。 扶苏不知从那里拿出一袋糖,送给了在村口玩闹的孩子,然后向他们打听詹子砚的住处。 几个孩子也不怕生,笑嘻嘻接过了扶苏的糖。 “您找先生?先生住在榆树底下北边的小院,往前走就能看见榆树了。谢谢哥哥的糖!” 扶苏朝他们笑笑,然后牵起墨卿朝村里唯一一颗榆树走去——也不远,百来步距离。 走到榆树下,往北看去,果然有一方小院,院门外还有块木牌——致远书斋。 想必是詹子砚见村里没有教书先生,就用着小小院落当了书院,当起了教书先生。 曾经武林第一大派的小公子,最后却落得这个结尾,不免让人有些惋惜。 墨卿沉默了片刻,却也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能留下詹子砚一命已是她对摘星楼极致的宽容,只能怨他爹和祖父杀孽太多,最后牵连了他。 还未等扶苏抬手敲门,两人都嗅到了空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扶苏眉目一凛,一掌送出—— 破旧的小院门轰然打开。 墨卿瞳孔一缩,心狠狠沉了下去。 詹子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