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竹要出狱十分简单,砸店的公子哥,碍于脸面不想认罪,原本只消用钱疏通疏通便是了。更何况如今还是被殃及池鱼的受害者,劫狱的人将他做了替罪羊……邾县县令唯恐这公子哥将事情闹大了,竟都没让他赔钱,硬是给玉器店店主塞了个哑巴亏,就将她放了。 李仪见那店主实在可怜,赔了些钱,将这“晋国公子”连夜送出了魏国。 离王城越近,裴令竹的心越不平静。 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顾言希扑到秦珩身上的那一幕,她只要一念及秦珩那时呆滞的僵硬便仿佛心中扎了根刺,那种心动之前的局促与不知所措,她曾是多么熟悉…… 辎车辚辚走在通向王城的中央大道,车外走马哒哒,闹市哄哄。这情景让她想起今世她嫁他的那一路,死心如铁,心冷若冰。她甚至没有报复他的心情,只颓然落败地接受这一条前世的来时路。 她曾试过,如果这一世,她不再走那条路,她和秦珩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如今呢?还是回来了。 如前世那样,孙石灵来到晋国,遇见他的女儿,顾言希从此像苍蝇蚊虫一般黏进秦珩的视线,抢走她所有的一切…… “停车!” “公子有何吩咐?” “不进王宫。本公子累了,先行歇息几日,自会面见君上。”说罢,一个青衣公子从车内钻出,不待车夫有所反应,径自跳下辎车,转身便走。 “公子!” “君上若问起,原话转达便是。” 裴令竹来到裴府。 自她出嫁以来,这是第一次回来家。原本出嫁第三日便当回门,但晋国向来不注重这些繁琐礼节,加上晋王珩醉心国事,又逢关东旱情愈演愈烈,哪有空去管这些细碎小事。他既是不管,她便也不提,省得无端徒添一份闹心。 如今算来,出嫁也快有三月,烈日当空,已然是入夏时光。 望着自己熟悉的家门,竟一时泪满盈眶,不能自抑。 “你……是小主人?”适逢家老从门内出来,见到令竹木头一般站在门口,一阵端详便认出来,直惊愣道:“王,王后,老仆见过王后。” “树伯,您别这样。”令竹忙扶起他,“爹爹他可在?” “在在在,大人他一早起了,在书房写字。大婚至今,你可回来了。”树伯见她一脸泪水又神色狼狈,一身男装,不忍多问,连忙将她带进家门,“我先带你梳洗一番,再去见大人。” “树伯,我想现在就见爹爹。” 树伯见她一脸辛酸,也不再多言,立时将她带去了书房。 裴令竹的父亲裴文本是王室太傅,自令竹婚事定后,他自请致仕,从此便赋闲在家做了个清闲老人。晋国民风彪悍尚武,少有像裴文这样的学问大家,是以致仕之后,秦珩挂了一个学馆博士的空职给他,并没有具体职事,整日里都闲在家中,看书写字。 偶有学馆后生前来拜访,裴文生性温和,向来不拒。日久时长,这府邸倒也不算萧条冷清。 今日正逢一名年轻后生前来请教学问。 那后生眉清目秀,生相英俊,一脸书生儒气,正与裴文讨教修身养德之说。这学说于令竹而言着实无聊无趣,她懒得听,径直入了书房,娇声叫道:“爹爹!” 老太傅与那后生俱是一震。 “你,你怎来了?”裴文见女儿多日不见,一见便是一身狼狈,惊得瞪大眼睛,“如何作这般打扮?” “爹爹!”令竹委屈地憋着嘴,跑到裴文面前便揽着他的脖子,“女儿想你了。” 那后生见状,皱起眉,似是看不惯令竹这般女儿家的作为。不仅是打扮不得体,连屋里有外人竟也视若无睹。不禁一阵气恼又是一阵疑惑,裴老太傅怎能教出这般女儿?然则在别人家屋檐下,他自是不会发作,立时便作礼告辞了。 裴文无奈,又不忍苛责,“如何这般无状?受了甚么委屈?” “就是想爹爹了。” “不说真话。” “想在家里住几日,那王宫忒大,君上又整日浸在国事,才懒得理我。”她挑了个最显而易见的理由,并不想把一应事体告知老父亲,让他徒然担心。 “你啊,总是任性。”裴文对这个女儿自小娇宠惯了,早年爱妻因病而死,他与妻子鹣鲽情深,便将爱都转到了唯一的女儿身上。纵使她有万般不是,裴文也不愿见到她哪怕只是皱眉的愁苦,“住几日便住几日。只如今你身份不同往日,此番莽撞出了王宫,君上他可知晓?” 令竹垂下眼眸,“他知道。” 裴文又与女儿说了些闲话,也没有再多的唠叨,见她神色里都是小女儿家的赌气,说了些身为王后该有的贤德忍让,嘱咐了一番伴在君王身侧特别是晋王这般勤政有雄心的君王身侧她该有的品德与智慧。 父亲与母亲便是这般不同。 父亲总是将重点放在孩子如何做人如何做事上边,鲜少顾及其他,就算有其他,总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而母亲呢,有时与她说起人生大事,她仿佛并不听得进耳朵里,却有十二万分的注意在你歪掉的冠帽、不够齐整的外衣又或是手指一道细小的划痕上。 令竹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铜镜里那张憔悴的面容,轻轻撩起额头垂落的发丝,暗青的一块伤痕将她的面容衬得更憔悴了。她蓦地想起了母亲,那个在她儿时便离她而去的温暖娘亲,记忆中母亲温热的怀抱与柔软的手掌总是能抚平她所有的伤痛。 “娘,女儿想您了。”热辣的泪水夺眶而出,令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明明都注定好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找您,为什么还要重来一遍……苍天磨人,我是造了如何的孽要这般罚我!” 她悲恸至心,又无处诉苦,加上又是牢狱困顿又是连日奔波,体力早已不支,哭了片刻便倒在案边睡去了。 入夜时分,裴府来了客人。 来人一身黑衣,外罩一领金丝边斗篷,气宇轩昂,年轻俊朗,身后跟了一个明显年小几岁的清秀少仆。少仆一见树伯正欲开口,俊朗公子轻轻一抬手,他便立刻住嘴不言。那公子浅笑道:“烦请家老报老太傅一声,学生此时登门,叨扰了。” “无妨,大人正在书房。”这种年轻后生的拜访实在是太过寻常了,树伯只觉得面前这人眼生,倒也没有多想,“公子里边请,学问讨教、后生拜访之事大人早有吩咐,不必禀报,自去书房便是了。” 俊朗公子闻言不禁一脸惭愧,诚挚道:“老太傅高风,学生经年未曾拜谢老师,心中有愧。” 树伯宽和一笑,边说边把二人往书房领路,“公子客气了。大人生性淡泊随心,断不会计较此等小事。公子能来,大人便是高兴。只是今日裴府的小主子回来了,容老仆先行禀会一声,公子稍待。” “好,麻烦家老。” 树伯很快就又出来了,“公子里边请。” 俊朗公子对树伯浅笑点头,大步往书房走去。那清秀少仆却自觉地站在了门外檐下,恭顺地等待主人。树伯不禁对这两人的身份有些好奇,这气派不像是寻常的人家。 裴文独自一人坐在昏黄的油灯光里,眯着眼睛悠然地翻阅面前的竹简。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反射出柔和的黄光,倒有几分世外的意味。来人站在门边注视了一番,待裴文察觉抬头,他已然深躬一揖,恭敬道:“学生秦珩拜见老师,经年不曾拜见,学生过之大也。” “!” 裴文惊得瞪大了眼睛,愣怔了一瞬才赶忙起身,连连迎到秦珩面前,也是当头深躬一揖,“君上万万不可,老臣何能当得君上如此大礼。教导年幼的君上本是太傅之分内职事,何敢自居王之恩师。君上此礼可是折煞老臣啊!” “老师过谦了。珩经老师之教导,大有受益,如何不能拜师了?老师曾说,我为君王,更当以谦虚自省,方可明政兴国。老师金言教诲,珩谨记于心。” 裴文听得老泪纵横,唏嘘不已,“君上,老臣……” “老师请坐。”秦珩将他扶起,“珩此时来访,不合时宜,打搅老师了。” “君上莫作此说法,但有事用得老臣,君上只说便是。” 秦珩听了,心下十分感动。按理说像裴文这般已经致仕的年迈臣子,见到他时并不必要自称“老臣”还行此大礼,晋国敬士之风盛极,裴文便是全无礼数,他也不会与他为难。如今这位老太傅不仅全礼,更是全心全意还忧国为国,秦珩如何能不感动? 他当下便将国中大事简要说了,尤其备细说了绝岭通渠一事,却将令竹入魏一事隐去了。他本想在太傅面前夸赞一番他的好女儿,不知为何,见到老迈的太傅,他竟是有些不忍。谁家父亲会盼女儿做一个顶梁柱呢?无非是盼一人能继自己以后,免她孤苦无依。 秦珩自己不知道的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也许是看到了她隐忍的乖巧,也许是看到了她不想服输却明明心虚的模样,也许是听到蒙溪说起那竹公子的果敢坚决……他已经不将他的这位王后单纯视作一个后宫的女人了。 至于视作了什么,他自己从未想过,自然也不甚知晓。 一番国事谈论,天黑了。裴文知道晋王常年忙碌国事,不敢留他在此用晚汤,却也不敢一句话不留,便道:“君上劳累,不如今日就在敝处用晚汤罢。” “好,简单些便是。” “……”裴文一阵惊愕,这次倒反应快了,立刻让家仆前去准备。见晋王神色略显游离,似是有难言之隐,微一思忖,他又吩咐家仆,“把竹儿叫来,晚汤备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