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岚葬礼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为了避开记者,他们赶在新闻还没发酵之前,匆匆办了葬礼。 参加葬礼者寥寥。杨歌站在路致远身边,算家属,一样披麻戴孝。秦岚化了妆,穿着最喜欢的白裙子安静地躺在棺椁之中,睡美人般美丽依旧。杨建国哭成泪人,摸了摸女人的脸,做了最后的道别。 杨歌看着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赵观离开时,杨建国漠不关心的面孔。 人怎么可以如此绝情,怎么可以如此深情? 深情用错了,伤的都是最亲的人。 杨歌不止一次听赵观质问杨建国,为什么对只是邻居,还是有夫之妇的秦岚那么好。 杨建国每次都一样,无所谓地摆摆手,嫌弃道:“你不懂。” 除了杨建国自己,没人懂。 千遍万遍地听一个人的歌,不计回报地付出,到底是爱,还是崇拜,杨歌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从心底厌恶,只觉荒唐。 黑色的雨伞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雨一直下到葬礼结束,也没有停。路致远对葬礼的每一步烂熟于心,不需旁人指引。 昨夜无眠,杨歌到底还是没能从路致远口中问出什么,天还没亮就跟着他们去殡仪馆,去墓地。 所有仪式都结束的刹那,杨歌低头看了看自己。 肚子里像被掏空了似的,五脏六腑都不见了。 什么都行,只要把它填满。从黑洞中传出的渴望,吓了杨歌一跳——她饿得发慌。 手里的雨伞被人夺去。杨歌抬起头看路致远。路致远看着不远处的墓地。 杨歌心跳骤然快了两拍,用力拉他离开,越远越好。 活人不能被死人缠住,更不能被死人拉去! 那天葬礼结束,杨建国带他们去吃饭。杨歌低头吃了好多,炒饭、水饺、肥腻的肉……不管什么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依旧不觉得饱,直到站起身才觉得胃要炸裂,借口去洗手间,冲出了门。 呕吐的滋味并不好受,混着胃液的食物出来了,鼻涕眼泪也都一并出来了。她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浑身脱力,缓了很久才扶着墙站起身,去水池边冲洗干净,对着镜子重新扎起散乱的马尾,深吸一口气恢复镇静,走出卫生间。 一开门,路致远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看她的眼神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沉默着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我没事……” 刚吐了干净,杨歌什么都不想喝,没想到路致远格外坚持,不肯退让:“小口喝掉,胃液会腐蚀食道,严重还会损害声带。” 他的话总是这么言之有理,令人无法拒绝。杨歌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小口。 “我已经告诉杨叔让他跟王老师请假,毕业前你也不要用嗓了。” 路致远与她并肩走出饭店,叮嘱她。杨歌嗯了一声,夹着鼻音,感觉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没有力气。 回家后,路致远与杨建国关起门来谈事,杨歌什么都听不到。她走到小声的房间。秦岚去世后,小声就开始感冒,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咳嗽,十分难受的可怜模样。 杨歌摸摸小声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还好,没有烧起来。她在小声身边躺了下来,拉着他柔软的手,闭上眼睛。 她想,等她睡醒,要去告诉路致远,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乖孩子,她却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孩子,她只依顺自己。 可是路致远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葬礼结束第二天,他们就去上学了。路致远不再回答她任何问话,当她空气。杨建国开始帮她筹办去美国的手续。段榕听闻十分高兴,发挥他的学霸天赋,将整理的英语笔记和磁带都送给她,“不用太大压力,可以先读一年英语……有我在呢!” 杨歌抱着沉甸甸的英文资料,心中五味杂陈。杨家的人,除了杨声,都是心事写在脸上的直性子。杨建国对她出国的事虽行动上给予支持,但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当年的赵观,流露出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鄙夷。 明明杨建国连问都没问她到底想不想走,就自作主张地给她扣上了忘恩负义的帽子。 杨歌把沉甸甸的书包丢在教室,连并不好的心情一起抛到身后,走进了礼堂。 礼堂没有开灯,空空荡荡,杨歌目不斜视走过一排排的椅子,撑起身子跳上了舞台。 舞台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黑压压的一排排椅子,她站在舞台上,心中却涌起无限的力量,浑浊的气体逐渐变得清新纯粹,充满胸膛。 她摸了摸脖颈,闭上眼睛: “跑过昨天的我 跑过心中的山与河 击败所有的错 击败击败命运这个对手 当我对自己许下承诺 狂风和暴雨都在笑我 超越每一座山峰 我不让眼泪流 我要向太阳怒吼 人间有没有英雄 把所有的梦打破 把黑暗丢开 让阳光照进来……” 口哨和鼓掌声打断了杨歌,她睁开眼。昏暗的台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生穿着英华高中校服,女生和自己一样,英华初中部三年级的青色衣领。 杨歌眯起眼睛,想起那天晚上最后从路致远家里走出来的人,正是台下女生的父亲。 “你同学?” 吴涛手肘碰了碰身边的舒瑶,很有兴趣地打量从台上跳下来,直奔他们冲上来的杨歌。 清唱有多难抓人,无限放大瑕疵有多考验功力,吴涛再清楚不过。同龄女生不是在听S.H.E就是在听周杰伦,吴涛第一次听同龄女生唱老歌,稚嫩的嗓音略有些变声期的沙哑,却丝毫也不影响效果,甚至配合着歌词,更显韵味。充沛的情感,并不成熟却足够打动人的嗓音,难以想象是眼前女生的体内发出的。 吴涛一开始没认出她来,直到她跑到跟前抓着舒瑶说出路致远的名字,才恍然大悟。 印象里,她总是和路致远一起出现,吴涛关注点全都在路致远身上,模糊印象里路致远有个小尾巴,黑色的马尾一晃一晃的,经常和路致远拌嘴。 路致远把她藏的真好啊。 吴涛激动地握拳,长着老茧的指尖蠢蠢欲动,上前半步,“你——” 哪知杨歌根本没看他,还嫌他碍事一把推开,抓住他身边的舒瑶,说:“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谈。” 吴涛:“……” “我和你没话说。”舒瑶恼火好好的气氛被不速之客打断,只想快点离开,“学长,我们走吧!” 杨歌抓着舒瑶的手腕,不肯放手,缓缓转头看着吴涛。 吴涛不愿介入女生之间的事,笑着摆摆手,“你们先聊。” “学长——” 舒瑶还想去追,可被杨歌拉着也是无法,只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联系上的学长消失在门后,忍耐到了极限,推开杨歌:“有完没完!路致远来完,你又来!” 路致远果然来找舒瑶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看错……舒瑶的父亲舒龙的确曾带人闯进路致远家! “他为什么来找你?” 舒瑶轻蔑一笑,“他果然没告诉你。” 杨歌讨厌她卖关子,但还是按捺住烦躁,问:“怎么回事?” “和你有什么关系?”舒瑶细眉轻挑,“你不是一直和他划清界限保持距离吗?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这么下去问不出什么来。 杨歌打量舒瑶精致的妆容,心中明了,指着礼堂大门说:“你喜欢的那个学长是高中音乐社的社长吴涛对吧?不知道他清不清楚伯父金融业务?” “喂!杨歌!” 舒瑶最讨厌别人说她爸爸放高利贷,更何况在喜欢的人面前。但舒瑶冷静下来,又觉不对,想起刚刚吴涛看杨歌的眼神,冷声道:“你怎么认识学长的?” 杨歌没想那么多,只对她反复转移话题快失去了耐心:“去年全国钢琴比赛,他是路致远手下败将,都是一个学校的就记住了,怎么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和他的事,我在问你爸那天为什么去路致远家!” 舒瑶冷笑,“你真想知道?” 杨歌握拳,“希望你能在我还能好好说话的时候说人话。” 舒瑶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路致远那个装腔作势的妈,凭两首歌也能一直吹是歌唱家,不觉得她不要脸吗?不对,不止不要脸,还贱得可以,借了钱还不上就肉偿,她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杨歌愕然,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反驳:“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去问路致远啊,他妈卖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舒瑶哈哈大笑,见杨歌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没有意料之中的惊讶莫名不爽,挑衅道:“怎么,不信?我还有证据呢!不想看吗?” “……看。” · 杨歌抱着书包,坐在公车上,摇摇晃晃。司机刹车踩的很随性,车里的人忽前忽后。杨歌憋着呼吸,撑到下车,在路边吐了一滩苦水。 她扶着树,大口大口地喘气,想拼命把记忆里令她作呕的画面抹去。 那些画面的角落里,路致远被三四个流氓抓着头发按在地上,强迫他为之前动手磕头道歉。 他额角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杨歌看着自己的颤抖不止的手,不敢想象那天晚上对路致远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只想问问路致远,鲜血流进眼睛里是什么感觉? 疼不疼? 耳畔路致远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胃液会腐蚀食道,严重还会损害声带。” 杨歌在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一瓶水,灌下大半瓶。 她缓了缓精神,握紧书包肩带。 书包里除了段榕给她的磁带和参考书,还装着她从舒瑶手里抢来的录像带,里面记录着路致远死都不肯透露半个字的屈辱。 舒龙拍摄目的是什么,杨歌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盘录像带存在一天,就会折磨路致远一日。 要毁掉。她扯成一团的带子正在自己书包里。 如果她还给路致远,无异于撕开他拼命遮住的那道疤; 不知情时,她只想拉开他的手,看看他伤得重不重,可现在她看清那道疤下藏着的蛆虫覆在路致远的白骨上,还往他骨头里钻。 没办法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