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醉鬼在车上异常安静。 林清浦闭着眼睛,轻轻把头靠在座椅上。窗外的光洒在他脸上,像揉碎的星星。那些星星,之前在天上,晚上时静静地看着地上的人,就像鹿泉现在静静看着他一样。 他应该只是不想说话,鹿泉心想。 她恐惧生病,恐惧医院。医院有股淡淡消不去的酒精味,白晃晃亮眼的灯光里闪着审判的刀光,让人觉得无处可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外婆开始生病开始的吧。 除了自己,家里没有人愿意陪外婆去看病。她跟在外婆后面,尖着耳朵听医生的话,生怕在明晃晃的医院里,外婆会被审判为时日无多。一抬头看到白炽灯,她都觉得自己走在刀尖上,刀尖上隐约的光就是这医院无边的白炽灯光。 全世界最疼她的人只有外婆,在其他人眼里,或许准确地说,在其他家人眼里,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拖油瓶。只有外婆愿意跟她亲近,愿意陪她,愿意对她好。 司机问:“你们谁生病了要去医院啊?” 林清浦连眼皮都懒得抬,继续沉默。鹿泉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迟缓地对司机说:“他生病了,吐得很厉害,还可能骨折了。” “哎哟,这么严重啊,那我得开快一点。怎么一下子又吐又骨折的,怎么折腾成这样的啊。” 沉默许久的林清浦睁开眼睛,一双眼不知道在看哪儿,有隐隐的思考,让人捉摸不透。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好像在审视这一晚,用哲学意味审视这一晚。 荒谬,荒唐。 见他这样,鹿泉更愧疚,平时的能说会道顿时全无,她扯出尴尬的微笑,“意外,意外。” “意外?”林清浦反问,“你怎么不说说你干了哪些好事。” 鹿泉忐忑,觉得怎么说都不是,都怪自己喝太多发酒疯。 她嗫嚅着说:“对不起。” “算了,以后山水不相逢。” 林清浦重新闭上眼睛。 到了医院,林清浦艰难下车,立马找了个小树丛吐个不停。 鹿泉站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好点?” “你为什么总是要问这么笨的问题。”林清浦强忍着不适站起来。 说完他甩头就走,似乎不想林妙泉跟上他。可鹿泉看的出来,他走的很勉强,每一步都微微颤抖。她急急忙忙追,但他就是不停,也不肯看他一眼。 鹿泉急得一把握住他的手,一愣,他手上都是汗。 刚刚出租车里太暗,她看不清林清浦,现在四周亮堂,她明明白白看见他脸色发白,嘴唇毫无血色,似乎额间碎发里还藏着汗。 “走,我们快走,快点去挂急诊,越快越好。” 鹿泉顾不上其他,拉着他就往医院大门走。 林清浦不肯,他用最后的力气僵在原地:“这位小姐,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去看病再折腾,会更晚的。你一个人回去你觉得安全吗?你现在就让你那位朋友来接你,你们俩一起早点回家好吗?” 鹿泉当作没听见,紧紧拉着他,今晚她就是他的监护人,负责到底。 两个人拉扯着进了医院,挂号的时候林清浦根本不让鹿泉靠近自己,进科室的时候不让鹿泉跟着,只要任何能透露自己个人信息的时刻,他都用眼神示意鹿泉离开,并且是远远地离开。 他的解释是,知道名字就是个隐患,以后绝对还得倒霉。 他们先是去骨科打了石膏,又去挂盐水对付急性肠胃炎。鹿泉跟在一边,生怕林清浦出什么事情,巴不得把他变回婴儿,可以抱在怀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抱着这心肝肝冲向医生。 林清浦要挂两瓶盐水,做皮试的医生对一旁的鹿泉说:“把另一瓶盐水拿着。” 说实话,她体质倍儿棒,打盐水是小时候渺远的记忆,里面掺和着她打针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医生让她拿盐水,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置,又眼睛瞄了瞄四周,似乎这盐水要倒过来拿。于是她站的笔直,高高举起手,把那瓶盐水倒过来拿。 “你在干什么?” 医生一张脸被口罩遮住了大半,照理说看不出什么情绪,可那双眼睛明显笑得很开心。 鹿泉看了眼拿着的盐水,有些不解:“我,我在拿盐水啊。” 林清浦疲惫地转头看她,无力地笑一笑,好像早就可以猜到她会这么做。从她滚下楼梯那刻开始,他就知道她绝对可以以优异的成绩,拿下脱线傻瓜十级证书。 医生指了指输液区说:“你看那儿,你把这瓶盐水倒着放在杆子那儿,你现在站在旁边拿着有什么用啊?快去放那儿。” 林清浦摇头轻声道:“孺子不可教也。” 鹿泉尴尬地“哦”了一声,又飞快地跑去挂盐水瓶。 林清浦挂盐水时,鹿泉不敢看他。他照旧闭着眼睛,疲惫地倚在椅子上,脸色惨白的刚好衬医院的氛围。鹿泉有种错觉,自己都可以在他的呼吸里嗅到酒精的味道。 她只好看输液室里的钟表,那秒针每“嘀”一声,她都觉得自己这心跳随着秒针忽的一沉,一滴盐水也刚好坠落。她数着秒针,等待着,等林清浦肯搭理她,等煎熬的愧疚消失,等林清浦快点好起来。 打破平静的是林清浦的手机声。 他勉强拿出来瞥了一眼,看是老妈的电话,想都不想就挂掉,然后接着闭上眼睛。又过了几分钟,电话接着响,他本想不理,可手机铃声顽固地响个不停。 算了,再看一眼。原来是老爸,的确打个电话不肯停是他老人家作风。 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轰炸地嚎着:“你在医院??我们家小公子怎么了!你叔叔在医院碰见你了,说你在打盐水。是不是又犯肠胃炎了?你是不是又因为干脆不喜欢吃外卖就不吃饭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家伙,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嫌吃多了腻。可你自己会烧饭吗?你不会烧饭你凭什么不吃外卖?再不行你回家吃啊,你现在恨你妈恨到都不肯回家吃饭了?” “别叫我那个名字,丢人。暴发户叫这个名字不觉得脸上挂不住吗?” “丢人?我爱怎么叫你管得着我吗?我告诉你,你今天晚上必须回家,每顿饭都必须在我眼皮子底下吃。” “……” “说话呀你!” “那我吃外卖。” “就你小子骨头硬,没得商量,今晚必须回家,我去接你。” 林清浦一想到三年期限要到了,又想到自家老妈的脸,恨不得当场晕倒在医院再待个三天三夜。 反正,只要不回家,怎么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