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敞开的大门口,一名十三、十四岁的少女逆光而站,让人看不清她的脸。不断有宾客从她周围跑过,而她好像并未受到任何阻碍,人群全在要靠近她身边时被一股力量强行隔开向旁边绕去。 大厅内瞬间陷入了一阵怪异的安静,余下众人震惊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堂内走来。太阳的余晖透过飘起的窗幔洒在她细致白皙的圆脸上,衬得唇边笑意更冷。 “爷爷不喜吵闹,关大人且先听她说说。”少女停在年轻村妇面前,不甚礼貌地挑起她的下巴,凑近道:“你有何冤屈?说出来让众人听听,如果只是信口胡诌,小心你的舌头!” 四周响起一阵响亮的吸气声。 年轻村妇面色一白,偏头甩开钳住她下巴的手,马上又被擒住,迫她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冷眸。 那双眼极为冰冷严酷,里面漫着一股深沉的阴狠之气,绝不是一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该有的眼神。 年轻村妇感到背脊涌起一阵凉意,控制不住全身发抖,想要挣开少女钳制,双手偏又软弱地垂在身体两侧,使不出半分力气。 “姑娘若不放开这位夫人,让她如何说话?”云陌劫双手轻轻背在身后,似不经意打破这诡异气氛。 关海天心中稍定,长舒了口气努力挤出惯有笑容,一脸献媚的凑近少女道:“不知顾先生现在何处,还请他移步前来。”环顾四周,见大厅内仍站着许多府内中人,又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没有本官传唤,谁都不准进来。” “是,爹!”关娇娇点头如捣蒜,扭着肥胖身躯脚下生风般跑得最快。 况老三被两衙役半扶半押的跟在后面,路过云陌劫时双眼蓦地迸发火烫光芒。 众人陆续退去,有几个胆小的甚至脚步虚软到需要旁人搀扶。 少女顾烟染“哼”了一声松开手指,年轻村妇软弱地退了几步,脚下跄踉,眼看就要摔倒。 风六飞快地蹿了过去,及时扶住她,偏头讥讽:“瞧你不过十二三岁,偏总爱出言不逊,欺负文弱之人。看来定是你爹娘忘了教你这为人之道。” 顾烟染双眼一寒,老羞成怒地盯住她,五指在衣袖中内扣成爪来回回拉,“你这只会躲在别人后面的软蛋,除了逞口舌之能,还会什么?你要是再敢信口胡言,看姑奶奶不拔了你的狗牙。” 风六将年轻村妇扶到旁边木椅,心中虽怕却不甘示弱地扬起下巴,嘲笑道:“满嘴喷粪,堪比飞禽。”同时脚下迈着碎步躲往云陌劫身后。 顾烟染登时暴跳如雷,伸出袖中五爪朝风六脸上抓去,口中吼道:“待我撕烂你的狗嘴,看你还如何逞能。” 她被风六气的失去理智,出手招招致命但漏洞百出,不过十来招便被云陌劫轻易制住。 云陌劫擒住她带往一边,有意将她与风六隔开,“顾姑娘稍安勿躁,等处理完正事,你们二人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风六躲在他身后听得一清二楚,不敢置信地喷道:“云陌劫,你就是个混蛋!” 年轻村妇仍呆愣地坐在椅上,云陌劫出手制止风六再闹,轻声提醒:“夫人有何天大冤屈,既能令关大人中断了自己女儿的终生大事?如今又闭口不语,你让大人情何以堪。” 突然被点到名字,村妇身躯一僵,恍若陷入回以般呐呐开口:“民妇名叫……” “闭嘴!”关海天倏尔粗声一吼,惊得堂上众人全一脸莫名地转向他,登时发觉自己太过激动,遂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衙门办事,闲杂人等都退下!”一边又迫切催促顾烟染,“快去把你爷爷请来,此事耽搁不得。” 顾烟染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说了爷爷不喜吵闹,若真有什么麻烦我们自会帮大人解决。”她闲不住地翻身攀住旁边朱红大柱,一个施力,人已潇洒地落在了横梁上,弯身而坐,双腿自在地垂落晃动,“喏,虽然姑奶奶与那软蛋初次见面,彼此都不怎么待见对方,不过这位云公子却是爷爷请来的帮手,厉害得很。” 关海天一愣,转头对上一双漆黑眸子,心中虽仍不能全然放心,但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恐慌。三两步迈到云陌劫跟前,殷勤的拉他入上座,“既然是顾先生请来的朋友,就是我关海天的贵客。云公子,请上座。” 二人从风六身边擦过她无任何反应,怎么也没想不到顾烟染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再看云陌劫全然无惊疑之色,好像早已料到一般。饶是她再聪明,一时也猜不透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 厅堂内,众人各怀心思,沉默久久。 关海天看向坐在椅子上,离他六尺远距离远的年轻村妇,见她此时坐立不安地扭绞着身体,才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虚情假意道:“夫人有何冤屈,且大声说出来,你说的有理,本官自会替你申冤。” 年轻村妇闻声瑟缩了一下,双手不确定地用力绞着手中状纸。经过刚才几人间的对话,不难看出她与先前镇定的模样判若两人。 风六低头望着脚尖,想将事情从头到尾串联起来梳理一遍,又总感觉有一道光似有若无地萦绕在自己周围,刚抬头便撞见云陌劫冲她笑了笑,不由得蹙眉思索了片刻,方才安抚道:“夫人有何冤屈,不妨说出来,关大人与云公子自会帮你申冤,还你公道。”说到云陌劫的时候她故意加重读音,瞧他唇边立即划过一笑,心中登时有些眉目。 年轻村妇一连打量了风六好几眼才扶着木椅立起,像下定决心般娓娓道来,“民妇名叫吴秀梅,家住十里坡,旁边就是渭水江。七个月前,民妇在江边洗衣服,看见岸边趴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男人,半边身子浸在水里,衣服被江中礁石割得破烂不堪,身上多处伤口被泥水裹得早已发炎,民妇出于好心将他救了回来。原来他并非寿州人,是招人陷害被推入渭水江才飘到此处。他说他打算留在寿州重新开始。半个月后,我们便成了亲。” 说到情浓处,村妇戚戚然留下两行清泪。 风六见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扶着她坐回原来座椅,顺口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民妇的相公发现寿州的税收制度与其他地方相差甚大……” “大胆刁妇,竟敢胡言乱语!”关海天惊怒地一拍桌子,震得碗中茶水向一旁溅去。 云陌劫飞快地摸出怀中玉扇,“啪”的一声,一股劲气盛着茶水回射而去,溅得关海天满身满脸,极为狼狈。 云陌劫满含歉意地起身朝关海天赔了一礼,“云某无意冒犯,多有得罪,还请大人见谅。” 关海天尴尬地抹了抹脸上水渍,心里不悦到极点,面上仍笑意不减,让人看不出丁点破绽。 “关大人,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风六拼命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两边唇角不住抖动,言词之间依然泄露了一丝笑意。 而顾烟染偏丝毫不给关海天面子,笑得前俯后仰,斜趴在了横梁上。 关海天听到笑声,唇角抽搐了几下,眼底闪过一道阴狠光芒,“此等小事,无需在意。眼下处置这大胆刁妇才是首要。” 吴秀梅闭眼僵在椅上,双唇颤抖得难以闭合,她左手五根手指紧紧扣住扶手,双眼猛地睁开,含泪大喊,“就算你这狗官杀了我,我也要说。狗官,你还我相公命来!” “大胆刁妇!竟敢侮辱朝廷命官,来人!把这刁妇给本官拉下去关进大牢。” 等半天也没人前来领命,关海天心中更慌,正欲起身叫人,已被云陌劫抢先压住手腕,“关大人可别忘了,这位夫人说过,就算抓了她这事也完不了。既然如此何不等她把话说完再行定夺?” 关海天与云陌劫侧目相对,一时无法从面前漆黑眼眸里读出任何讯息。他绷着身体靠回椅上,连连吐了好几口气也不见放松,只好虚张声势道:“有胆敢污蔑朝廷命官,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 “还请夫人继续往下说。”云陌劫将白玉扇收回怀中,轻言安抚。 “成亲不到半月官府派人来收税,我们便如数上交了。过了一个月,官府又派人来收,相公虽然心中纳闷但还是交了。直到第三个月,第三个月他们又来收,相公死活不交还与他们起了冲突,被打得全身是伤,民妇责怪他为何蛮不讲理,还骂他,骂他活该被打。”吴秀梅掩住口鼻,哭倒在座椅上。 屋内只闻女子伤心哭泣声,好半天她才止住,断断续续道:“在寿州,每家每户每月都要交税,这乃天经地义,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谁敢反抗,那可是王法。” 说到激动处竟被一口气哽住,风六在她背上连拍了数下,才让她缓过来哽咽哭道:“民妇告诉相公后,他气得破口大骂,说皇上颁布的税收制度里,每年每户只需按丁于春夏二季分别上交一次税务,只需要春夏各一次啊!” 关海天僵住身体,双手紧紧地交握成拳也止不住指尖颤抖。 吴秀梅满含怨恨的双目像刀一样插了过去,她咬着牙齿恨恨挤出,“你这个贪官,巧立名目,欺上瞒下,与冯志祥那狗官一丘之貉,你们官官相护,禽兽不如。”身体一栽,偏倒在风六身上,又“呜呜”大哭。 风六抱着她歪歪斜斜地摔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想将她扶起来。 她反将风六推开,灵活地翻身盘腿,稳坐在地板上抽噎着继续道:“民妇劝相公,这事咱们只能算了,天高皇帝远,我们奈何不了他。可他偏偏不听,将这些事给传了出去,乡亲们听了全都义愤填膺,说要组织起来去寿州城里找这贪官,何曾想到,在出发前几日,相公却不见了。出了这事,大家都吓怕了,哪里还有人敢来问他的罪。只有我,只有我拼死也要来,是你,一定是你,你这狗官,还我相公命来。” 突然从衣服底下摸出一把柴刀,神智癫狂地扑向关海天。 一声叹息,应和着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柴刀滚落在吴秀梅脚边,她终于捂住双眼,全然崩溃地放声大哭。 云陌劫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节哀。”回头看了眼瘫软在太师椅上的关海天,“大人受了惊吓,恐怕无法替夫人主持公道,还请夫人移步厢房先好好歇息。” 风六扶起软成一团的吴秀梅,鄙夷地向关海天投去一眼。 “等等……”关海天虚软地强撑起身体,仍不死心地指着她们威逼利诱,“大胆刁妇,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但如若你能将此事交代清楚,本官可饶你一命。快说,你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他这举动全然是不打自招,风六嗤鼻一笑并不理会,唤来婢女命她将人扶到到厢房好生伺候。 蓦地,空气中传来一道清脆喃声,“云陌劫,你葫芦里的药是时候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