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南,秋雨刚过,空气清冽。驿站之内聚集着众多往来人群,这茶棚离繁荣的江南锦熙府不过二十里,城内商贾群聚,货源充沛,是南方有名的贸易之都,而这官道是进入锦熙的必经之路。 此刻日丽中天,小棚内群聚着歇脚人群,众人围桌而坐,谈笑议论,小二忙碌地穿梭在人群之间,热闹非凡。 一顶软轿从官道尽头缓慢行来,只见抬轿的四名轿夫步伐稳健,相貌不凡,旁边一白发老儿身骑黑马,脸色苍白,口唇青紫,俨然是重伤初愈。 棚内众人循声望去,不多时软轿已行至驿站门前,从轿内走出一白衣男子。那男子面容清朗,眉眼如月,腰间插着一支翠绿竹笛,原来正是云陌劫一行人。 小二率先回神,弯身迎了上去,“客官里边请,现下客人较多,只得委屈几位和他人同桌了。”边说边领着他们往最里面走去。 茶棚内满目琳琅,堆满过往商旅的货物,人群皆是三三两两聚于一桌,喝茶谈笑,气氛火热。 时值初秋,燥热之气刚退,行至人群嘈杂之处,又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云陌劫缓步跟着前方小二,忽见他眉心一挑,一双乌目似笑非笑,脚下步子跟着变了方向,穿过桌椅朝另一方走去,不久便听见他朗声问道:“这位兄台,可否借我们拼个桌?” 他面前的灰衣汉子双手在空中随意乱挥,扯着喉咙嚷嚷:“随便,随便……没看到老子正忙着,你这人懂不懂规矩。” 只见茶桌上摆着一方棋盘,黑子明显处于下风。 云陌劫不以为意,回头招呼陆见离等人,自己倒不客气先坐了下来。 不到半柱香时间,黑子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灰衣汉子“噔”的一声站起,连声怪叫,“这都第六把了,格老子的,这把不算,刚刚老子走错了一步,咱们重来。” 这话说得无赖,惹得对方眉头轻拧,一脸不耐烦地讽道:“几把都一样,你下子全凭心意,毫无章法套路,尽是胡来。”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柜台。 灰衣汉子黑着宽脸尴尬地立在当场,似想起什么猛地转身,看也不看就挥着双手一脸凶恶地大吼,“你这人怎么回事,害得老子,咦——”话说到一半才将来人看清,一时之间难有反应地愣在当场,一张嘴形如吞了核桃一般,可笑至极。 汉子突然豪迈大笑,笑声响彻屋梁,双手连连拍着云陌劫肩头,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此时,小二提着茶壶过来正要添茶,恰好被灰衣汉子一把抓住,“他奶奶的,小二,拿大碗过来,顺便来十斤上好的高粱。” “出门在外好兴致啊,老三。”云陌劫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淡茶,调侃道:“秦副将要是知道你又在外喝酒,这回三十军仗可蒙混不过去了。” 灰衣汉子况老三身形一顿,像被人踩住痛处,一张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响才粗声吼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也,老子现在可不归他管。” 云陌劫也不点破,镇定自若地放下茶杯,“没想到几月不见,老三文字功夫倒长进不少。陆先生,您可曾听说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还有这意思。” 陆见离心领神会,附和道:“老三平日里被秦副将管的太狠,这出了军营俨然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 桌上几人忍不住放声大笑。 况老三被笑得老脸一窘,一拍桌子,正要发作,哪知被陆见离抢先按住肩膀。 陆见离本想接着调侃几句,说也不巧,他双手一扫,正好碰到桌上棋盘。 况老三身形一顿,双眼蓦地迸出火光,一脸兴奋地在棋盘和云陌劫间来来回回。他猛然转身走向柜台,边走边喊,“你再和老子下一盘。”他这一喊声如洪钟,而那小厮只顾低头整理手边货物,并无反应。 况老三见那人不理,大步绕过柜台,双臂肌肉勃发,竟一只手就将人提了起来。 小厮平日哪里遇过这等无赖,惊得高声尖叫,“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出口声音比一般男子偏细,吐字圆润,腔调甚是好听。 这一来一回间早引得茶棚内休憨商客向他们这边看来,有的三三两两聚首议论,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年轻男子一身小厮打扮,头戴一顶灰布帽子,眉目分外清秀,肌肤比一般男子来的白皙细致,现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含怒气,红唇水润,个头瘦得有些过分,仔细一看分明还是个半大孩童。 “你这是做什么!输不起么?”小厮落地后立即弹开数尺,语气不善充满挑衅。 况老三也不生气,难得好脾气地陪着笑,“小哥莫急,你我再下一盘可好?” “再下一盘?再下一盘结果还是如此,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兄台莫要再纠缠不休。” 眼见小厮欲走,况老三再不废话,朝身后一指,“不不不,小哥误会了。我知小哥棋艺深厚,哪里还敢再来自取其辱。这次和你下的不是我,是他!” “他?” “我?”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打量着对方。 小厮兀自一怔后迅速回神,不待云陌劫开口便急急转身,边走边道:“我还有事要做,没闲工夫与人浪费时间。” 云陌劫眉心一挑,嘴角微微扬起,似被勾起了兴趣,“老三,这人有失蹄,马有乱手,你就莫要再为难这位小哥。” 小厮听他将话说得漂亮,言语间却难隐嘲讽之意,心中不快,停步回身与他对望,但又不语。 急得况老三在一旁满头大汗,正想再接再厉地劝说几句,恰逢陆见离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此刻像是心意相通,同时走到桌边分别在棋盘四角星位上交错放上了黑白两枚座子,再命小二换上上等碧螺春后,况老三这才一脸献媚地对小厮好言道:“都准备好了,小哥,请——” 云陌劫执起茶杯一饮,悠闲喃语,“拨弦醉咏,秀色百里。好茶!” 话音刚落,对面小厮已潇洒落座,也执起茶杯饮了一口,“挑灯梦吟,倾世三生。” 两人相视一笑。 “我取白子,一局定输赢。” 云陌劫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请——” 小厮拈起一枚白子落下,云陌劫跟着取一枚黑子落下。来来回回十手左右,白字占尽上风,再下十数手后,白子先手优势渐失。 小厮暗自心惊:这白衣男子竟能够在短短二十手间将局势追平,可见棋艺之高,万不可小觑。 待下至一百手后,战况愈是紧迫,小厮忽然连下两手妙棋,同时吃了两处黑子,棋盘之上已是白多黑少。黑子登时陷入困境,要是再被吃上一处,输赢便昭然若揭。 围观众人望着棋盘议论纷纷,只觉这灰衣小厮棋艺之精,落子往往出人意料,不由得暗自为黑子捏了一把汗。 反观云陌劫目光清淡,并未受棋局变化的影响。仍从容不迫地执起黑子缓缓落下,倒是他身边几人暗暗着急。 况老三在一旁忍不住连连惊呼,没想到这小子这般厉害,刚刚和我下时岂不是有心让我。 云陌劫突然扬眉一笑,拈起黑子落于四六路,围观人群中立即传来惊叹,“妙!甚妙。” 原来是黑子走了一手一石三鸟,以一子缓解三处燃眉之急,同时扭转了整手棋局。 小厮也是一愣便又很快回神,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响才于左方补位,算是挽住了这一子之疏。 这一来一回间局势更加扑朔,看得旁人均感惊心动魄。 艳阳西落,不觉间已尽黄昏。官道驿站上的茶棚,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围观人群中议论声高涨,突闻一声大喊:“劫,长生劫啊!” 此言一出,人声鼎沸,而在座两人均不动声色。 小厮双眼灼灼,右手拈着白子,兀自盯着棋盘,口中喃语,“长生劫。环环相扣,互生互死。”说完轻喘了口气,仍旧不死心地落下一子,偏头露出一双明目若有所思地望向对坐之人。 面容清朗,眉眼如月,从容清淡,和他清冽的语气自是浑然天成,从中又带着温润之态。 云陌劫不动声色地随他打量,侧身吩咐了陆见离几句,转头叹道:“小哥棋艺精湛,在下认输。” 小厮闻声慢缓回神,低头掩目,但见杯中茶影映出一张脸,眸似秋波,顾盼生辉。 天色渐黑,人群轰散。 陆见离拿着酒壶回来,分别倒了两杯置于二人面前。 况老三一看有酒便把输赢抛诸脑后,抱着酒坛豪迈一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小厮见这等景象,不禁心头暗笑,转眼又见云陌劫举起酒杯,便也跟着举起。 “今日能在此与小哥对弈一场,也算有缘,江湖之大,不知还有无再见之日,这杯酒在下先干为敬。”说罢仰头一饮,姿态潇洒。 小厮望着手中酒杯,迟疑片刻才抬手向他一拱,跟着饮下,顿时只觉喉头一辣,强忍着欲呕之意,艰难说道:“刚刚那是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