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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家

周夫人披着一领紫靛纱的披风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出神,她手中还攥着那串佛珠,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指尖青白。    佛珠是她还当姑娘时就戴在身上的,是她娘亲当时特地从寺庙高僧的手中苦求而来,因算命先生卜出这姑娘未来夫君煞气太重,非要用开了光的辟邪之物给压下去不可。这种从佛龛中取出的沾了香火的东西往往带着灵性,是以轻易不会有损,可是一旦坏得突然,便往往预示着前路气运不济,此行必然多灾多难。    今日一早梳妆的时候,串珠子的丝线忽然毫无预兆地断了,檀木的佛珠哗啦啦散落一地,周夫人霍然瞪圆眼睛,面色一瞬间苍白。梳妆的丫鬟吓得跪在地上不住求饶,周夫人却来不及理睬她,只捏着裙角匆匆往外走,直到周员外门前时才猛然止住脚步,惊呆了似地望着那一箱箱堆满在院门口的金银字画,这些东西几乎就是周家过去二十年里积攒的全部家当,周员外先前只说要迁走,却没说要迁得这样彻底。    这堆东西一挪空,城里便再也没有周家了。    “夫君!”她见到周员外带着周骋面色肃然地从正房中走出来,忙踮着脚跑过去:“这又是在做什么?全都要搬走吗?”    周员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瞧着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只拍拍周骋的肩,哑着嗓子道:“你给你娘再讲一遍罢。”言毕又转头对周夫人简短交代:“多加了十车在山下,阿骋这回与你们一起走,我让老安帮忙照应着,城里要变天了,万事小心。”    他低着头匆匆走了,周夫人惶然看向周骋,不知所措:“怎么……突然就要这样大张旗鼓?”    “现在还不知道,”周骋低着头一下下揉着眉心,清隽面容间同样满是倦意:“未雨绸缪吧,都说紫衫军快不行了,三叔打探过,那边的人叫我们能撤则撤,尽量别拖到最后。对了娘,待会我去接小兰回来,今次爹不跟我们一路,所以路上一切事都由我和安世叔负责,若是有顾不到的地方,您就照应一下,或者直接找我俩就行。”    周夫人顾不得那些,只焦急道:“为何你爹不同我们一路?”    “城里还有不少东西,搬不走可也不能留,爹得亲自过去一趟,不过三叔会跟他一起。”周骋叹口气:“行了,您要不也回屋收拾收拾东西?我和姓陆……锦生弟一块去接兰溪,等人回来立刻就出发。”    “你知道兰溪在哪里?”周夫人惊讶地看着儿子,想起昨日三夫人还说过“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到哪里去了”,登时担忧道:“山上毕竟乱,要不别找了……”    “无妨,”周骋摆摆手,为母亲理好衣领上的绢花:“用不了多久,我虽然不知道,可陆锦生说他知道。”    可是直到马车都已陆陆续续地装填完毕一字排开,周骋和陆锦生仍然不见踪影。周夫人焦急地眺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不多时只觉得一个人来到自己身后,回头一看却是安瑟。    “伯母,”她端庄地行过礼,温声劝慰道:“宽心,骋哥他们一向做事有准,很快就会回来的。”    周夫人紧绷的神色略微缓和,话音里不知不觉便带了几分埋怨的意味:“都说了别去,还非去不可……自从她进了周家,上上下下都得跟在她身后折腾,这家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安瑟附和道:“伯母说的是。”    她乖巧玲珑的模样真是让周夫人怎么看怎么中意,忍不住将她当成体己人一样拉到身边,语气亲热地道:“待会你也坐到我们这架车上来,地方宽敞不说,还能陪着我和你三姨娘解个闷,安家的车子又硬又窄,别再颠坏了你这副小身板。”    “啊?”安瑟睁大眼睛看她,迟疑道:“可我……”    “乱七八糟地谁管那么多,”周夫人听出她的顾虑,连忙宽慰道:“再说你和我家阿骋也是表亲,和姨娘坐一架车能惹什么闲话?”    安瑟这才露出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扬起笑容道:“那就劳烦伯母了,”她的目光忽然一亮,伸手指向远处:“哎呀,快看,骋哥带小兰回来了。”    远远的山路上果然出现一个小小黑点,正向着这边一路疾驰,不多时渐渐现出马车的模样,只见周骋和陆锦生都窝窝囊囊地坐在车辕上,硬是把一抬头都能亲个嘴的距离拉出相隔十里的架势,再加上一个驾车的车夫,三人将马车前的一小块地方挤得严严实实,倒显得身后的车厢宽松无比,那道褐色的帘幕在风中不断飞起,隐约能看到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衣身影,像个假人似地一动不动。    安瑟扶着周夫人迎上去,笑道:“骋哥,你们总算回来啦!”    周骋一旋身子从车前跳下来,郁闷道:“本来还能再快一些,那地方可真不好找,多亏飞光竟能认出来,要不准得扑一场空!“    飞光是陆锦生的字,两人都已经满了十五岁,理应互相称字,听起来虽然繁冗些,但总归是礼数周全,也挑不出什么错。    陆锦生却没说什么,只眉头紧锁地回望车厢,安瑟看他一眼,忽然道:”小兰恢复得还好吗?“    “别提了,”周骋毫不避讳地掀开帘子,将兰溪半揽半抱地扶出来,精细得好像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你看她的样子,我总觉得还不如没送出去那时呢。”    “胡说!”周夫人斥责他:“失魂症哪有那么容易治好?兰溪之前疯癫易怒,如今看上去倒老实不少,可不是好转了?”    “倒是不疯癫,这回连话也不会说了,你看看,走路都勉强。”周骋叹口气,本来想找人搭把手,视线在安瑟和亲娘之间巡视良久,最终还是认命地自己把兰溪扶下车,陆锦生在他身后作势护着,却听周骋道:“还是让小兰和你们坐一辆车吧,娘,她现在身体弱得很,你照顾着点,否则回头出了闪失爹还要骂我!”    三夫人和安瑟帮忙挑起帘子将无知无觉的女孩扶进车厢,周骋跳下车大声呼喝着召集人马,外面乱哄哄地,车厢里却极为安静,安瑟若有所思地盯着兰溪看了一会,伸出左手在她眼前轻轻一晃:“小兰?”    兰溪慢慢眨了一下眼,很茫然地望向她,目光非常散乱。    三夫人玩笑似地道:“我听说失魂症到最后是会变傻的,不会真成了一个傻子吧?那阿骋可倒霉,日后拜了堂……”    “她还不一定是周家的人,”周夫人靠在绣垫上闭目养神,沉声道:“反正我不承认。”    三夫人赞同道:“我也这样想,阿骋一表人才,什么样的姑娘配不得呢?要我说小安小姐就不错,站在阿骋身边,可真真是一对璧人……”    周夫人重重地咳嗽一声,三夫人低下头用袖子掩住脸,不说话了。    这时车子开始慢慢动起来,安瑟掀开流苏垂帘往外看一眼,对周夫人道:“已经启程了。”    “足有二十年没离开过这里,”周夫人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轻声道:“还真是挺舍不得。”    周家主母坐的马车果然极为舒适,一路上几乎毫不颠簸,安瑟就坐在兰溪身边,正挨着周夫人,时不时就要撩开帘幕看一眼,周骋在外面打马自车前行过,两人偶尔相视一笑,安瑟便放下帘子,猝然红了脸。    三夫人看在眼中本想打趣几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哀哀的哭声,越走越清晰起来,像是几个女人带着小孩在不远处嘶声哭泣,听得周夫人忍不住皱眉:“何人于此喧哗?”    “听说是秦正风的遗孀和病人,”三夫人说:“他们那边的习俗,要在人死的地方每隔七天哭上一场,哭够四十九场,这人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秦老爷子的尸骨到现在也没找到,纯粹就是一座衣冠冢,这哭法其实是没用的,可……”    “算了,”周夫人打断她道:“也是可怜人。”    车队蜿蜒着从几名穿白衣系孝带的弱女小儿旁边驶过,哭声一瞬间清晰起来,兰溪佯装漠然闭上眼睛,心中却想起秦老爷子浑身是火地从悬崖上摔下去的那一幕。    她不能让他活过来,但更不能任由别人肆意践踏他死后的名声。    那天黄昏时他们进入到第一个小镇中,找到周伯之前订好的客栈,兰溪仍旧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安瑟想向周夫人讨个丫鬟来伺候她,周夫人思前想后一番,最终依了安瑟的意思将这份差事派到沉香头上。    “小兰小姐身子弱,照顾她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是一定要细心,知不知道?”安瑟交代沉香:“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沉香“哎”一声,扶着兰溪摇摇晃晃地上楼去了。    这客栈的屋顶很高,二楼两侧都开了窗户,此刻恰好起了风,直接吹开覆在兰溪脸上的面纱,楼下的酒客们照旧吃喝,只有角落里的一个黑衣男子猛然定住目光,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的脸。    陆锦生不动声色地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那人仿佛这才发现陆锦生的存在,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在桌上撒了一把银钱,转身走了。    周骋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悄悄走上前去拍一下二弟的后背:“方才分房间时,你是不是和陆锦生住在一起?”    他弟弟茫然点头,周骋在他额头一弹,不容拒绝地道:“我们换房间,今晚我去你房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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