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睡着后没冒犯小姐吧？”第二天一早，心莲在替她梳洗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道：“先前碧缕她们都说我睡得沉时会说梦话，我还担心……”　　　　兰溪早晨贪懒起得晚些，坐在梳妆台前仍旧一副睁不开眼的困倦模样，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坠，闻言愣了一会才道：“有吗？”她掩口打一个哈欠，神色赧然：“其实我睡前要喝安神汤，打雷下雨都吵不醒我的，睡得比你还要更沉些。”　　　　她像个小动物一样迷迷糊糊，看得心莲忍不住好笑：“小姐您真是……怎么会困成这副模样？莫不是前些天都做了夜猫子？”　　　　“前些休息睡得不好，”兰溪懒懒地抱怨：“伤口一直在疼，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还是安姐姐这里舒服自在。”　　　　她坐在小绣墩上任心莲举着把象牙梳子在她发间梳来理去，不知怎地就将一绺发丝紧紧缠在那梳齿上，梳子再次抬高时扯到头皮，疼得兰溪惊呼一声，忙不迭地回手捂住脑袋，却听心莲慌张道：“哎呀，小姐恕罪，这头发缠到梳子上了，我这就给您解下来……”她的手在被扯起的头发和发梳间拨来拨去，兰溪起先还咬牙忍着，后来简直要怀疑她心怀不轨，忍无可忍地左躲右闪，却被心莲用一双蒲扇似地大手按在妆镜前，费了好大功夫才硬生生地将头发和发梳间的牵连撕扯开。　　　　兰溪疼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瞥一眼牙白发梳上黑漆漆的发丝，硬是将涌到嘴边的哭腔又憋了回去。　　　　“小姐恕罪，”话是这样讲，可心莲的声音却像是要立刻挽起袖子和她大战三百回合一样底气十足，别说胆怯，连内疚都听不大出来：“我笨手笨脚的……”　　　　兰溪颤抖着深深呼吸，用尽浑身力气是自己平静下来：“没……没什么，以前灵芝也经常弄乱我的头发，”她回头向心莲笑笑，努力想在这丫鬟脸上找出一丝得意或轻视的神色，可惜失败了：“她的手法还不如你呢。”　　　　心莲咧嘴看着她，一副天真无邪的喜气模样：“小姐您脾气可真好。”她随手将发梳放在一边，忽然在镜中直直看向兰溪的眼睛，像是猛然间想起什么八卦传闻般：“说到灵芝……”　　　　还没等她说出灵芝怎样，门口已经传来极热闹的谈笑声，眨眼间便见安瑟披一件桃红色的缎子斗篷顾盼神飞地走进来，见到兰溪后未语先笑：“呦，你起得可真早，住得还习惯吗？”　　　　兰溪搭着心莲的手站起来，先向她端端正正地行个礼，既是礼节也是道谢，低声道：“好极了，多谢安姐姐。”　　　　“干嘛这么生分嘛，”安瑟笑眯眯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回绣墩上坐好：“今天看起来可真是气色不错，我总算能跟伯母交代了，回头缺什么直接跟心莲说一声，我吩咐她全听你的，非得给你一点一点地置办整齐不可！”　　　　兰溪犹豫一下，不死心地道：“可……我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叨扰你，我看我还是回原来的院子里去住，这样……”　　　　“怎么，你嫌弃姐姐这里不够你折腾不成？”安瑟佯装不快，板着脸道：“莫不是心莲做事偷懒？心莲——”　　　　兰溪慌忙道：“没有没有，心莲很好，只是我……”　　　　“真的很好？”安瑟似是不信，扭头瞪了心莲一眼：“你是不是做事又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小兰小姐才住一天就要走？”　　　　兰溪急得汗都要下来了，满心替心莲开脱道：“也不关她的事，这里很好，可是我……”　　　　“别管什么可不可是，”安瑟亲亲热热地坐在她身边，一条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姐姐就问你一句话，我这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非得离开？”　　　　兰溪愣了一下，觉得这话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但一时间又反应不过来，直觉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吗？”安瑟笑了一声：“既然住得开开心心的，干嘛非得要回你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子里面去？你这个小糊涂！”她的食指在兰溪下颌轻轻一勾，兰溪像被野蜂蛰了似地猛地向后躲去，安瑟却不以为意，一下下摩挲着她的侧脸，温声道：“要我说呢，你就在我这里安心住上几个月，反正我这院子够大，不缺你这一点地方。再说下毒这事属实骇人听闻，连伯母都吓得不轻，现在宅中上下人人自危，你在我这里多少也有个照应，免得再出了灵芝那样的内鬼暗中害你——我这里才是顶顶安全的好地方!”　　　　兰溪张张嘴，最终无话可说，颓然地低下头，看上去很是无精打采。　　　　安瑟假装看不出她像个霜打的茄子似的模样。兴高采烈地提议道：“待会用过早点你就换身轻便衣服，骋哥前几日还说今日要一起去后山看花，你和我们一块吧。”　　　　“我就先不去了，”兰溪恹恹做出拒绝，不情愿都写在脸上：“我还是得回一趟原来住的地方，毕竟不少东西都在那里，总不好放着不管。”　　　　安瑟赞成道：“也对，心莲——”　　　　心莲应了一声，只听安瑟吩咐道：“一会你和小兰一块回去，她要取什么你就帮她取了来，可千万别扔下小兰小姐一个人在院子里。”　　　　“小姐您这话说的，”心莲面色微红，眼神在兰溪身上一转：“我哪敢啊？”　　　　兰溪的院子离安瑟的住处不算远，往那边走的时候她沉默了一路，慢慢开解许多，心知倘若安家人想要对她下手，别说隔着一座小院子，就算隔着整个安家大宅也一样逃无可逃。被派到她身边的心莲不管是来监视还是恐吓，左右听的是安家的命令，兰溪清楚自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其实几件衣服有什么可带的？”踏进院子里的时候心莲嘟囔一声，她嗓门大，兰溪总觉得她是在光明正大地抱怨：“全是破烂，我们小姐那要什么没有！”　　　　兰溪权当自己听不见，先还想说要不你站在院子里等我吧——她是真的不愿让安瑟的眼睛跟着她四处走动，可心里也知道心莲肯定不会服从，索性直奔自己想找的东西而去，然而走到门口却忽然一愣。　　　　门口的地上，一串湿淋淋的小巧脚印七扭八歪地通向屋里，一看就是女人的足记。　　　　“灵芝？”兰溪喃喃道，她的心情忽然明媚起来，全然不顾心莲还像尾巴一样紧紧坠在身后，欢天喜地跑进屋中：“灵芝？是你回来了吗？”　　　　灵芝果然回来了，她还穿着昨天早晨那身绣花的淡绿色衣裳，像一棵翠苗般婷婷袅袅地倚在窗前，闻声也没有回头，好像在痴痴地凝望着什么，某个瞬间兰溪觉得她的姿势似乎有些僵硬，但她并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　　　　“你真是急死我了，”她欢快地从身后抱住姿态怪异的丫鬟，兴高采烈地转向她的正面：“灵芝，灵——”　　　　呼唤声戛然而止。　　　　灵芝仍然保持着凝视窗外的姿势，可直到看见她的正脸兰溪才知道她其实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女子素淡的瓜子脸已经爬满了死气沉沉的灰厄色，她的眼皮深深凹陷下去，在两只眼睛下淌出一串鲜红的血泪来，那血泪已经凝固发污了，然而白脸红血漆黑眉睫，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样的触目惊心。　　　　她的手被摆成托在腮下的姿势，非常优美舒展，可是十指近乎痉挛地弯成钩状，每个指尖都通红一片，甚至还能瞧见上面血肉模糊的惨状。　　　　那曾经是一双能绣出让蝴蝶围绕着翩翩起舞的锦簇花团的手。　　　　兰溪怔怔地盯着她的脸，那张脸上惊恐绝望至扭曲的表情昭示着它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历着怎样非人的折磨，她被人生生剜去了双眼，还敲掉了牙齿……　　　　“啊啊啊啊啊！”　　　　心莲闻声匆忙跑进屋里的时候只见兰溪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她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具骇人的尸体，却不准心莲靠近她半步，发癔症般边抗拒边喊叫，尖锐的叫声听得人一阵阵发憷，心莲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哪里经历过这般场面，登时也惊得腿一软坐在地上，不管怎么用力都站不起来了。　　　　“小姐……”她颤着声音求兰溪，却拼命低着头不敢去看兰溪那双鬼魅一样的眼睛：“别喊了……您别喊了……”　　　　陆锦生猛地从门外冲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