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没进周家大宅的时候还不叫连翘,身边的人都叫她丫儿,穷人家的女儿没有正正经经上台面的名字,取个贱名反倒好养活。 她的爹娘求子求了许多年,结果只得来这一个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小脸憋得通红,稳婆说这孩子不管怎么折腾都不肯哭出声,怕是嗓子眼堵着喘不了气,估计是活不到第二天的。她的父亲本来也不太想要丫头,闻言便毫不怜惜地将早产的女婴用条破布裹了扔在外面,倒是她娘心存不忍,趁着那男人外出花天酒地时拖着刚刚生产完的虚弱身子把小孩捡了回来,摸摸发现还有气,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搂在怀里昏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却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了,这孩子泪眼迷蒙地在她怀里哭叫不休,然而四肢活泼有力,声音也很响亮,苍白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瞧着和其他小孩便没什么不同了。 她爹挥霍完了家中最后一点钱,在三天后醉醺醺地回来,先将东躲西藏的女人拖出来揍一顿出气,又把饿得哇哇大哭的女婴从床上抱起来掐着脸端详,绞尽脑汁想从这经由自己才能见世的孩子身上榨点油水出来,可活着的女婴是不好往出卖的,掐死了倒是能卖出去给人配个阴亲——他阴森森地考虑着,粗大的手掌在婴儿细幼的脖子上摸来摸去,把遍体鳞伤的孩子娘吓得快要发疯,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操起一个罐子砸破了那男人的头。 男人倒下了,连翘她娘生怕是自己失手砸死了人,赶忙哆哆嗦嗦地收拾起一个小小的包裹,趁着夜色抱女儿溜了。 可她一个裹着小脚的妇道人家,别说还带着个孩子,就连能不能让自己吃上饭都很成问题:大户人家买奴婢更愿意挑未出嫁的黄花姑娘,而织绣的工坊里又没办法照应她的女儿。后来这女人实在走投无路,干脆托一位代笔的先生替自己写了一封卖身书,在人来人往的街口跪了两天两夜,孩子就放在一旁,饿得面黄肌瘦,亏得老天眷顾,竟一直活着。 卖身的人也没有像她这样卖得贱的,只要能让两张嘴吃上饭就行,保证能当牛做马地伺候人。 两天后东巷口的宋瘫子家派个女人过来当街验了身,随后便将人带进了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小院的主人姓宋,以前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头,结果押镖时和人动手受了重伤,如今瘫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得人照顾着,已经熬走了好几个婆娘。这是个挑人的活计,大姑娘小媳妇耐心是有的,可是总不能成天对着个男人身体擦来洗去,而见过世面的妇人摸摸洗洗倒是不在话下,只是耐心欠奉,稍有不顺心的时候便拿卧床的瘫子出气,久而久之也被主人撵出去了。 连翘她娘便带着还不足月的孩子搬进这所小院,伺候了那瘫子足足三年,伺候得旁人都以为她才是宋瘫子的发妻,纷纷感叹有妻如此何其幸运。宋瘫子三年后无疾而终,临死前留下一纸遗嘱,将这座小院全留给连翘她娘,一来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情,二来也是给她一个体面的身份,这样她在外面才抬得起头,不至于因为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整整三年而遭人诟病。 三年间连翘长大了不少,这孩子在同龄人中竟然永远是身体最好的那一个,仿佛在刚出生的那一晚已经度过了人生的所有劫难,此后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可惜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的好景不长,当年没被女人砸死的醉鬼男人竟然阴魂不散地又找过来,从早到晚地赖在院中不肯走,非要从女人手里再抠一笔钱出来。 “自从和你成了亲老子就开始倒霉,”那男人很无赖地堵着门不肯让开,就这样大剌剌地任街上的闲人猜测他和连翘娘的关系,丝毫不以为耻:“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今天发达成这样,怎么就不能接济接济我了呢?” 连翘娘拿钱给他,他却不要,摆明了要这间院子,逼得连翘娘嚎啕大哭,连翘躲在树后面怯怯张望着,她从没享受过父爱,这陌生的男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无耻的混混恶霸。 “你说你倒霉,可我不是比你倒霉一百倍一千倍?”连翘娘哭着说:“我怎么就嫁给你这样一个混蛋了呢?” 男人先是举起巴掌要打,忽然停住动作想了想,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哎,都说越倒霉越赢钱,瘟神自有财神爷爱,”他上下打量着连翘娘,眼神靡靡:“我说娘子……” 连翘娘最后被他扛到了赌场,然后仅一天就赢了五十两银子,连翘还记得那一日她站在比她人还要高的案台前,踮起脚就能看见她娘茫然却喜悦的面孔和她面前白花花的银锭,赌徒们都管她娘叫“赌仙”,她娘从此以后便离不开赌场了,在赌桌前夜以继日地玩了将近三年。 最不缺钱的时候,她的爹娘敢在赌场一口气输三四百两银子,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可这个时候连翘还是挨饿的,她娘一年前刚刚生下一个男孩,连翘抱着和她一样穿着破了洞的衣服的弟弟,从自家镶金边的大门里悄悄溜出来,像个小奴隶一样可怜巴巴地坐在街边,等着来来往往的好心人给她扔点吃的。 倘若不是欠下了近五千两白银的滔天赌债,她的爹娘也许永远都想不到自家还有两个活生生的孩子。 女孩能抵一百两,男孩能抵二百两,两个孩子被卖进赌坊还债,利滚利地怕是一辈子也还不完。连翘的弟弟还太小,被带进赌坊里的时候连路都走不稳,被赌坊的管事盘算着要卖给人贩子抵钱。结果人贩子上门验货时连翘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扑在弟弟身前寸步不离,谁敢上前就拼死咬上一口。 人贩子觉得这女孩有点意思,更何况眉目间着实是有那么几分灵秀劲,便欣然同意换人,出了更高的价把她带走了。临走时她弟弟给了她一个石头磨的护身符,连翘默不作声地揣在怀里,在离城的马车上哭了一路。 人贩子原本想把她带回去再养大几年卖进青楼,结果路上住店的时候和周员外的车队碰上,周夫人膝下无女,对这个机灵可爱的小丫头喜爱得不得了,周员外不做生意时简直是个天下最大的冤大头,价也不讲地接受了这人贩子的狮子大开口,又花了好几倍的价钱将这个女孩子买进周家大宅。 至此,连翘才得了这个名,算是过上了一段较为安稳的好日子——当然她仍是要时不时地为家中寄去家用,她的父母还欠着钱,她的弟弟还被扣在赌坊,她赚的钱是要替她一家人还债的,甚至没有一文钱真正属于过她。 好在周家大宅里对下人不苛刻,连翘吃得饱穿得暖,又颇得夫人的喜爱,一转眼便过了十年——这或许是连翘仅十六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然后,她的噩梦就来了。 那一年盛夏的某个黄昏,她在厨房为夫人调一碗冰饵汤,忽见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掀开帘子走进来,先是将手里两只插着箭的野兔随手扔在一边,目光左顾右盼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随后猛地一顿,又一点点扫回来,重新定格在她的身上。 连翘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背过身去,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便是恶名昭彰的安家三爷。 安三爷却很轻易地看穿了她的身份,笑眯眯地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冰饵汤?做得可真是不错,这是给哪位夫人准备的?” 连翘浑身不自在地往旁边挪出一小步:“给……三夫人。” “哦,”安三爷心中暗笑,装模作样地深吸一口气,叹道:“真香。” “我能尝尝吗?”他彬彬有礼地问连翘:“我觉得一定很美味。” 连翘傻傻地取过一只碗给他——这汤煮了一大锅,她先乘出夫人要喝的份,剩下的全都不要了,转身就要逃,却被安三爷轻轻巧巧地踩住了裙角。 “跑什么呀?”他笑嘻嘻地接过碗放在一边:“谁说‘香’就一定指这碗汤了?我又不跟你抢。” 他倾身过去,在连翘的颈边深深嗅了一口气:“秀色可餐,香极,妙极,哈哈哈……” 连翘惊恐万分地推开他,连汤撒了一地都顾不上,拎着裙角慌不择路地跑走了,徒留安三爷站在原地回味无穷,末了邪邪地勾起嘴角,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后来连翘终于知道了那个天天对自己纠缠不清的登徒子就是安家三爷,忙不迭地拒绝闪躲,周家大宅一共就这点地方,她竟然真的有本事让安三爷堵不到她,燥得安三爷反而对她更感兴趣,隔三差五便要动手动脚一番,虽然始终都不曾吃到嘴里,却也把连翘吓得不轻。 她不是好高骛远的女子,知道富家少爷的德行,更没有委身的意愿,因此将安子岳送的贵重礼物又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却没想到反而让安子岳更加兴趣浓厚。 安子岳是个聪明人,他从不在一块顽石上多费时间,不须多少力气便找到了合适的帮手。 那是一个连翘这辈子都不会怀疑的人。 灵芝捧着一碗汤走进屋的时候连翘正翻着钱袋认认真真地数钱,她背了一身债务,小小年纪反而像个守财奴一样要将钱袋放在枕头下才安心,看得灵芝心疼不已。 “这是夫人赏下来的避暑汤,你今日休息,我就替你取了来。”她毫不见外地坐在连翘的床上,盯着少女微微发呆的面容:“对了,安三爷最近是不是总找你?” 连翘猛地颤抖了一下,用力摇头。 灵芝叹口气:“宅子里都有说闲话的了,你也注意点,安三爷……”她左右看看,偷偷摸摸地附到连翘耳边:“她们都说安三爷那个之后就不要你了,要是真的,可怎么嫁人呢?” 连翘红了脸,轻飘飘地推她:“你别乱讲!” 灵芝歪头想了想,又道:“可是,我觉得安三爷对你好像是真的很喜欢,喏,他方才还追着我问你怎么了呢,连翘——”她忽然压低声音:“要我说,你家里欠了这么多债,倘若三爷真的肯替你还,那岂不是……” 连翘怒道:“再说这种话,你就走吧!” 她端起汤一饮而尽,背过身子不看灵芝,气鼓鼓地道:“我才不要和他有关系,我要清清白白地回去见我弟弟呢,他要是敢来占我的便宜,我就用指尖抓花他的脸!” 灵芝不说话了,讪讪地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连翘听她脚步声走到门口似乎颇为迟滞,以为自己方才话说重了,想起身向她道个歉,结果刚一起身便头晕眼花,只觉得天和地都在飞快旋转,很快便毫无知觉地倒在床上,不动了。 门被静悄悄地推开,一个衣着华丽的高挑影子慢悠悠地走进来,在她身前嗤笑一声,随后一扬手脱下了外袍。 昏睡中的连翘犹自无知无觉,弯起的眼尾柔媚如花,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这个黑色的梦终于清醒的那一刻,她将要面对怎样绝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