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猛然睁大眼睛。 “可是证据就摆在那里,我们两个都看见听见了,我们可以报官让官府来抓走他,宅子里平白无故少了两个人,谁会不相信呢?” 灵芝死死捏住她的肩膀,下颌绷得很紧:“别说了小兰……你别说了!”她将兰溪狠狠摇晃成北风里一株软绵绵的草:“谁会不相信?你应该说谁会相信?连翘的为人你不清楚吗?我们这些下人没有不清楚的,她根本就不是贪心的人!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大家都说她是个贼,说她恶人天诛,你看谁敢站出来说个不字?” “宅子里是少了两个人,可那是三爷!三爷怎么会杀人呢?求求你了我的小祖宗,这事你再也别提起半个字,大家默不出声地就会把它忘了,要不然我们两个迟早也会被牵扯进去,你也想大半夜地被三爷给弄死在这里吗?” 兰溪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醒悟过来,翻手抓住灵芝的手臂:“我不想……可是有人要杀我,我没说谎,灵芝,现在是真的有人要杀我!” 这次轮到灵芝回不过神来了。 “就在你告诉我连翘自尽的那天,有一只鸟喝了我碗里的水,然后死了!”兰溪压抑着低喊出声,眼里全是恐惧:“那水我一口也没喝,全都倒掉了。可是谁知道他们下次还会拿出什么手段来呢?我可以不喝水,但我不能不吃饭,不能不喘气啊!如果这次我们什么都不说,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我是怎么死的?” 兰溪咽下一口唾沫:“可……你先冷静一下,万一是误会呢?小鸟也有生老病死,也许它受了伤……” “这是第三次!”兰溪歇斯底里地打断她的话:“我曾经有两次差点就没命了你知道吗?有一次是在街上被马撞倒,还有一次是摔进荷花池里结果被捅出一个窟窿,两次我都觉得是有人把我从原地推出去的,我一直以为是错觉,但不是错觉!如果我喝了那碗水会怎么样?我可能连害我的人是谁都不清楚就死了!你要我怎么冷静!” 门外忽然传来“咔哒”一声,很轻,但两人的呼吸登时停止了。 “没事……”灵芝紧紧握住兰溪的手,用唇语无声地一遍遍重复着:“没事……没事……” 她吓得快哭出来,兰溪反而更冷静一些,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半晌,微微拧紧眉头:“好像是风声?你听……”她推了一把灵芝,想要自己走到门前去仔细辨别,却被灵芝一把扯回到床上,只见她像个疯子一样蓬乱着头发,满面都是扭曲的恐惧神色:“小兰小姐,我求求你饶我一条命吧,昨晚的事我们把它烂在肚子里好不好?我不想死啊,你也看见那个敢要挟三爷的人是什么下场了,我真的害怕啊!” 她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兰溪顿时也想起深夜里安子岳那双残忍嗜血的眼睛和毫不在意的语气来,杀一个人在他手里是那样容易的事,如果他昨晚发现她们了…… 兰溪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紧紧搂住灵芝的腰,把头埋在她的肩上不吭声了。 这件事就此揭过,直到中午灵芝去厨房取饭菜的时候听到几个厨子在小声谈论着什么,她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无非都是鸡飞狗跳的家事,便佯装无事地回去了。半个月后才有人提起宅子里马夫的儿子似乎失踪已久,又听那位安三爷带来的小厮笑嘻嘻地讲述了一番那少年和三夫人房里丫鬟的风流韵事,什么两人一齐私奔了云云,听得几个男人哄堂大笑,灵芝抖着手拎起篮子,丝毫不敢多做停留,仍是一路小跑地赶回院子里。 进门的时候却见兰溪望着一盘点心出神。 兰溪素日清贫,很少能吃到这样精致的细点,灵芝正好奇是谁这么好心送了吃的过来,忽然见兰溪抬头望她,绿色的眼睛剔透明亮,如同被阳光照耀的树叶。 “安小姐院里的碧缕姐姐方才来过一趟,送了这点心给我。”她轻声说:“我掰了一点点喂鸟,你看——” 她手指处,几只胖乎乎的小麻雀正摇头摆尾地啄着窗棂上的点心碎屑,叽叽喳喳不亦乐乎。 灵芝有些疑惑:“喂鸟?为什么要喂鸟?” 兰溪摇摇头,一只手挡住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我可能有点疑神疑鬼……可是,我被马撞的时候,还有摔进荷花池的时候,还有那碗水,好像都有安小姐的姐妹在旁边,或者是经了她们的手……” 灵芝回手迅速带上门:“这话不能乱说,小兰小姐……” “没乱说,”兰溪倦倦地道,她的眼下不知什么时候浮现出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瞧着异常憔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死,怎么会拿这个乱说呢?” 麻雀后来被灵芝费劲心思抓到两只,用细丝线拴住脚捆在书案上,兰溪连饭都没吃,干脆守在两只鸟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可是直到晚上两只鸟仍旧活得很好,除了因为被绑住而吓得有点萎靡以外,完全没有丝毫异状。 灵芝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解开麻雀脚上的细绳,将两只可怜的小东西托出窗外放飞。 回屋的时候只见一灯如豆,兰溪蜷着身体缩在飘摇的昏昏烛光里,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灵芝叹息一声,持着把小银剪挑亮烛火,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条薄薄的毯子披在兰溪身上:“小姐,吃些东西再睡吧。” 兰溪没出声。 灵芝顺势取出食盒里早已凉透的粥食等物,轻声劝道:“或许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吓着您了。不过这话下次可不能乱说,万一今天听到的人不是我,再被他拿了这盘点心当着老爷夫人的面去验,还不知要怎样收场啊。” 她将盛粥的小碗和几盘腌菜放在炉子上煨热,屋子里很快充满了香气,不多时桌上已摆了三四种零零散散的吃食,兰溪接过被灵芝硬塞到手里的勺子,忽然道:“你也一起吃吧。” 灵芝笑笑:“哪有下人跟小姐一起同桌吃饭的理?”话是这样说,她却仍在桌旁坐下来,只见兰溪探手勾了一只空碗过去,毫不犹豫地拨了半碗白粥给她。 “一起吧,”兰溪说,吃了一会又道:“我也没比你高贵多少。” 那天晚上兰溪的胃口似乎出奇地好,像同人抢食一般盯着一盘冬觅菜吃个不停,灵芝倒是鲜少见过她这样毫不遮掩一饱口腹的模样,忍不住愈加怜爱,笑道:“你慢些,又没人和你争。” 兰溪没回答,吃过饭后又用冷水漱过口,然后早早地躺上床睡觉去了。 因为服侍的主子年纪太小,且灵芝又是贴身的丫鬟,素来是同兰溪住在一起的,她见兰溪似乎仍是神情郁郁,却又明显不愿和她交谈,无奈之下只好自行在外间拾掇了床铺,熄灯睡了,一夜无话。 结果第二天一早就见兰溪蜷在床上瑟瑟发抖,身上全是冷汗,一张脸已经烧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 这病来得蹊跷,灵芝束手无策,只得匆忙跑到主宅那边向周员外通报,把刚起床的周员外吓得魂飞魄散,一声令下将那城里赫赫有名的“保命佛”足不沾地给请了过来。秦老爷子行医数十载倒是什么急病怪病都见过许多,初见之下也没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事,结果一搭上兰溪的手腕整个人都僵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诡异的脉象——至少从没在活人身上见过。 病中的女孩子难过得不行,头上脸上都是湿淋淋的,双颊红得宛如火烧,在一片惨白的肤色映衬下反而凸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来。秦老爷子听旁人讲过这姑娘是天生的异瞳,犹犹豫豫地扒开兰溪的眼皮看了会,又将已经摊开的针囊卷了回去。 “不能靠针灸,”他满头大汗地对周员外解释道:“小兰小姐的脉象异于常人,这一针下去若是错了位置,只怕……” “用药?用药也不行,我方才挤了几滴她的指尖血,血带异香,落地不凝,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我多问一嘴,她的生母可是欢场女子?” 周员外想起邻人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这……倒确实是这样的。” “那便难怪了,经脉有损是她尚在母胎中时生母照料不当所致,至于血里的东西……恐怕还是得知道她母亲吃过什么,应该也是毒。” 周员外并不担心是毒还是别的什么,只焦急地催促道:“只要你能让她活过及笄的年纪就好,不论用什么方法,她横竖是我周家的人,就算拜过堂后立刻入土也无妨。” 这话已是有几分丧心病狂的意思了,秦老爷子顿了顿,倒是没有大惊失色,只一点头,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一日三次地用参汤吊着她的身体,免得流干了元气。”他捻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长白胡子,沉吟道:“依我来看,这病大概不出七天便能自己好起来,多半是饮食不当所致。可照这位小兰小姐的身体来看,以后她年龄越大,身子骨只会越来越差,倘若老爷想养着这姑娘,还是要早日做好打算。” 周员外一怔:“你是说……?” “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得有专门的用度。”秦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兰溪独居的小院,又道:“这院子湿气太重,也是住不得的,虽说命薄,但也不该这样糟蹋,终究也还是个孩子。” 不知是这句话打动了周员外,还是兰溪那一连数日的大病不起让他感到了危机,总之兰溪才刚一能爬起来便被主宅那边的夫人派人接了去住,尽管也是一间不算大的偏房,但是温暖明亮,同之前的院子可谓云泥之别。 搬家的那一天夫人特地嘱咐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前来探望,以安瑟为首,几乎都是周家人的表亲和旁支一辈,里面还跟着一个牵着安瑟小手不肯撒开的周骋。几个人遵着夫人的命令带着兰溪一起玩游戏,可是不多时便将兰溪彻底抛在一边,兰溪倒也没觉得无趣,只躲在树后怯怯地看着,觉得这样纵情笑闹的感受十分久违。 她身子不好,跑不动跳不高,索性就在一边看着,正慢慢欢快起来的时候忽然见安瑟自人群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微弯,眼里却殊无笑意,冰冷一片。 那双眼睛同安三爷在暗夜里微笑杀人时如出一辙。 兰溪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安瑟已经不再看她了,然而那眼里的厌恶和冷漠却令她浑身冰冷。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直觉总是准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