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架终于是没有打成。 再顽劣的少爷也是少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的和泼皮无赖一样抱团打滚,更何况周骋隐隐约约还有点心虚——兰溪病情的突然加重追根究底还是被他害的,虽然并非他愿,可是养病的时候他又把人家的药祸害了个彻底,实在没脸再把这个清净的小院给惊扰一遍。 兰溪平日里瞧着软弱可欺,可是猛然翻脸时竟让人颇为哑口无言,许是平日不常见,反正他不太想刚被赶出来就还去招惹她。 况且陆锦生这样斯斯文文的白衣少年一看就和知道他平日里的狐朋狗友不是一路,狐朋狗友揍也便揍了,陆锦生——周骋还真拿不准他会不会偷偷摸摸去周员外那里哭哭啼啼地再告上一状,万一那小子脸上带点伤,身上再添几个鞋印,恐怕周员外能像打狗似的把他撵出一里地,周大少才不干这赔本的买卖。 不过…… 周骋摸着下巴看着陆锦生越行越远的白色身影,忽然嘿嘿一笑,活活络络地动起了新的心思——那身白衣服,看起来可真的是很容易弄脏啊。 不知那小子带了几件,够不够换? 此后一连三日,陆锦生出门都不得不眼观八方,抬着汤盆热热闹闹去吃饭的下人,运送泔水往宅院农栏那边去喂猪的农夫,还有摘花的丫头和施肥的花匠,个个都像睁眼瞎一样瞪着眼睛往他身上撞,偶尔到了宅子后山那里人稀的地方还有额外惊喜,成片的参天大树下冻土龟裂,却总有那么几棵与众不同的树下浮着蓬松的新土,繁衍又刻意地掩盖着里面的东西,让陆锦生想不注意都不行。他用脚随便踢了一块石子过去,只听哗啦一声响,随后土里猛地扯出一根脏兮兮的丝线来,与此同时头顶树上有个硕大的木桶像雨神下凡似的倒扣着一泼泥水砸下来,正洒在那片埋了东西的土地上,里面的水也不知混了多少料,又脏又浑。 陆锦生好气又好笑,下一次干脆在黄昏时邀请周员外和周骋一同前往后山散步消遣,周员外欣然应下,拖着个脸色黑如锅底的周骋一同走上山路。夕阳蒙蒙的余晖像层纱一样在人眼前飘来荡去,远处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太分明,陆锦生冷眼旁观周骋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想把他爹往旁边拽,忍不住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 “不是你埋的吧?”他覆在周骋耳边悄声问。 周骋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爹越走越远,心里盘算着那里好像没装陷阱,这才回过头看恶狠狠地瞪着他:“听不懂你讲什么鬼话!” 陆锦生挑起一边嘴角:“听不懂没事,我就想问问你,你猜我动没动过你埋的那些线?” 话音未落,哗啦一声,四下忽然寂静,周骋瞬间僵住,盯向陆锦生的眼神凶恶得像是要吃人。 陆锦生哈哈一笑,扳着他的肩膀往后转:“喏,世叔中招了。” 周骋心虚地瞄一眼,只见周员外像只落汤鸡——还是掉进臭水沟里的落汤鸡一样,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一眼挺过冬季兀自枝叶茂盛的青玺树,低头看一眼自己湿淋淋滴落黑水珠的衣裳,最后像个锈死的轮轴一样把脖子咯吱咯吱地扭过来,杀气腾腾地盯向周骋。 完全不需要盘查幕后真凶——府里能轻巧巧地爬上这么高的树的人只有管家的儿子周小僮,而周小僮是自己这个倒霉儿子身边形影不离的狗腿。 周骋扛不住严父锥子似的目光,犹犹豫豫地后退一步:“爹……爹!我不是……呸,我没有,你听我解释……爹!那玩意儿能打死人啊爹,你放下……啊啊啊疼!” 向来不做赔本生意的周大少,到底还是被自己亲爹像打狗一样撵了半座山,此为后话不提,反正陆锦生是得了几日清闲,而且里里外外也不大能见到周骋了。 据说是被关了禁闭,不抄完五十遍书不准出院门。 陆锦生神清气爽地笑笑,怀里兜着一只雪白的狗崽子,轻车熟路地走进兰溪的小院。兰溪这段日子恢复得很快,周员外夸他医仙弟子名不虚传,只有他自己知道秦老爷子也算是冤枉,老爷子可能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兰溪的身体会在他的调理下越发虚弱,因为那些药一点都没浪费,全被女孩半声不吭地倒进了窗下的花盆里。 少说也持续了大半年,谁都没发现堂堂小姐的屋里竟然有盆半死不活的花一直留着,也不知究竟是兰溪的幸还是不幸。 好在兰溪对他卸下一部分心防,肯把那些药老老实实地喝进肚子里去——陆锦生常常觉得这女孩子好像一只绒毛炸起的小猫,明明又弱又软,却不肯窝到任何人的怀抱里,独自在冷冰冰的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团,假装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 敲门进屋的时候兰溪正在小口小口地喝药,苦得把脸皱成一个小包子,旁边搁着那块怪模怪样的八腿虎石雕,上面一点水渍未干。 她抬眼看陆锦生,绿色的那只眼清澄明亮,灰色的那一只却死气沉沉,看得人无端压抑。 陆锦生皱皱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打开后是两枚盐渍梅子,兰溪不解地看向他,陆锦生笑笑,一边掏出纱布仔细拭干石雕上的水渍,一边道:“你尝一颗试试。” 兰溪犹豫片刻,捏起一枚放在鼻子前嗅嗅,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刚一入口便惊讶得睁大眼睛,喉咙鼓了鼓,做出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陆锦生笑眯眯地问她:“好不好吃?你把剩下的药喝了,然后再吃第二个。” 兰溪歪头想想,把第二个梅子放回纸包里,细心包好放在一边,然后端起药碗鼓足勇气一饮而尽,结果不小心被呛住,低着头咳了好几声。 陆锦生好笑道:“怎么,你想留着以后吃吗?” 他这话原是打趣,却见兰溪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小小纸包,想来她从小到大喝药时大抵都没人给她拿过这些蜜饯一样的东西解苦,忍不住心生怜爱,又道:“只要你乖乖按时吃药,我可以每次来都给你拿一些。” 兰溪却没回答,视线全被他怀里的小狗吸引了,好奇地倾身越过桌子来看。 陆锦生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索性将小狗托起来放在桌子上:“喜欢吗?农户养的,那一窝就这只最娇弱,生下来便被别的小狗踩在脚底下,农户本来以为养不活要丢出去,正好被我捡着,瞧这一身的白毛儿——”他摸摸小狗湿漉漉的鼻子,小狗很依恋地呜咽一声,拿头去蹭他的手掌,令他忍不住发笑:“冻死就可惜了。以前我和师傅在山里生活,有个生病的小鸟小鱼小猫小狗什么的都是我照顾,我就把它捡回来给侍弄好了。” 兰溪轻轻摸摸它的尾巴,目不转睛地道:“它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陆锦生说:“你要是喜欢,它就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