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 昨夜的闹剧一大早就传遍了整个别苑,周员外带着家中剩下的人马后半夜才赶来山间,忙碌一夜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天光大亮时方才将财物清点完毕,结果临休息前听几个婆子在窗下嘁嘁喳喳地说闲话,周员外迷迷糊糊地听了几耳朵,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大清早的,他派人把周骋从被窝里硬拖出来,不由分说先狠狠痛骂一顿。每个正常的少年人对于父亲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恐惧,周骋忙不迭地辩解,结果也不知道那句话触了逆鳞,当下激得周员外直接把手里刚续了滚水的茶盏掷过去,周骋连忙偏头一躲,倒是没被砸中,然而淋了一身热水,烫得龇牙咧嘴。 “你不喜欢她可以不去看,没人逼着你天天腻在兰溪院子里,可你做了什么?大半夜的,你去糟践人家姑娘,你让人家父母的在天之灵情何以堪?”周员外气得手抖不停,见他竟然敢躲,当下又摸了一个茶盏掷过去:“我怎么能养出你这么不要脸的儿子?还说不是?那你告诉我三更半夜的你去扒姑娘衣服想做什么?” 周骋跳脚道:“我没有!我喝醉了!我就是想去看看她,没别的意思!” “你平日里都不看她,喝醉了反倒想起来去关心人家了,啊?你明知道她身子弱,你还去吓唬她?我告诉你,兰溪但凡有个三长两短……” “爹,”周骋急道:“她哪里就三长两短了?她能踢能打还能咬人,你看看我这脸,这是她给我打的,我真没把她怎么样,是她差点把我怎么样了好吗?还有她屋子里那个男的,那是谁?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谁知道在干什么?要不是怕被我撞见,她能一声不吭地对我下狠手吗?” 周员外一愣,没想到其中还另有隐情:“男的?什么男的?” 周骋没好气地一撇嘴:“跟我差不多大,白衣黑靴,冷冰冰硬邦邦,没准那张皮都冻硬了,笑一下得裂成好几瓣……等等你给我站住!爹,就是他!” 一个白衣少年刚刚走进大堂,似乎被激烈的争吵吓住,顿了一下想出去,谁知周骋的目光紧接着就转了过来,一声怒喝:“敢对少爷我下黑手?我还没问你是谁呢,三更半夜你在兰溪屋里搞什么鬼名堂?” 冤家路窄,这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仇家,昨夜里趁他不备一记手刀将他劈晕的小人——周骋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还挺大,坦坦荡荡地四处乱逛也就算了,居然连衣服都没换,还是那一身晃瞎人眼的素白,跟上门奔丧一样满脸生寒。 那少年倒是不慌不忙,见躲不开便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向周员外深施一礼:“老爷。” 又转向他,恭恭敬敬地道:“少爷。” 态度恭谨,礼数周全,真真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周骋还是气得心头火起——他妈的狗杂种,嘴角弯的还敢再明显点吗? 周员外倒是没怎么动怒,反而很惊讶地盯着少年看了半天,随后满脸喜色地招呼少年到他身前来:“你是……锦生?我刚刚还没看出来,嗬,菩萨保佑,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什么时候过来的?” 少年平稳地走上前来,微微抬起头,不亢不卑地道:“回老爷,昨天一早上的山。”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然而极尽淡漠,仿佛是一片澄净透明的寒冰,让人毫不反感,却也很难心生亲近。 周骋微微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爹毫不生气反而还很惊喜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耷拉着脑袋挨骂的模样一定很蠢,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骋儿,”方才还怒发冲冠的周员外已然笑得像开花一般,捻着胡子很和善地叫他过来:“来,叫哥哥。” 周骋:“……”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刚要重新回忆一遍他爹到底讲了什么,却听周员外乐呵呵地对那少年道:“你这弟弟可不如你省心,一天天只会惹是生非,以后还要拜托你帮世叔多管教管教他……骋儿!想什么呢?快过来!” 周骋皱眉走上前来:“什么哥哥?”他斜睨了少年一眼,语气有些挑衅:“不是我说,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就算少爷我高兴喊你一声哥,你敢答应吗?” 周员外抬手就要揍他:“怎么说话呢!这是你锦生哥,说起来你还要喊他爹一声舅舅,看看人家这一身翩翩气度,再看看你那副野猴子模样,也不知道害臊!” 周骋下意识偏身一躲:“那不就是表兄弟?嘁,看着差不多大,谁喊谁哥哥还不一定呢……喂!”他瞪了陆锦生一眼:“你几月生辰?” 陆锦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角微微一动,刚要说话却被周骋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元月。” 想了想,又凉凉地补了一句:“元月初一。” 其实这玩意儿就算赢了也没什么可光彩的,但周骋就是觉得非常得意,好像自己兵不血刃便赢下一局。他瞥一眼陆锦生,站在原地没动,沾沾自喜地等着他做出反驳。 陆锦生却没有同他预料那般不自在,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游戏时耍赖的三岁小儿,云淡风轻道:“我七月初七。” “嗨呀,”周员外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记得你俩应是同年?那还是骋儿要大你一些,呸,这臭小子的年岁都长进狗肚子里去了,锦生,你是好孩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陆锦生不易察觉地偏了下身子,任那只手从自己肩膀垂落下去,转而望向周骋,忽然轻轻一笑:“是同年,不过不敢高攀少爷,我还是随周伯伯他们一起叫大少爷吧。” 周骋心想你这话不就是装腔作势地说给我爹听的吗,果不其然听周员外断然道:“叫什么大少爷?多生分,就叫骋哥!锦生,你也别拿自己当外人,这周宅里有骋儿一份便有你一份,他是大少爷,你是陆少爷,回头我就让周伯吩咐下去,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周家的人!” 陆锦生垂下眼睛,唇角轻轻一抿:“那锦生就先谢过世叔了。”紧接着又向周骋恭恭敬敬地一弯腰:“骋哥,家父西去前曾给我取过小字,唤作飞光,陆飞光——还未请教骋哥表字?” 周骋皱眉,被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激得有点发毛,压着火道:“请教不敢,表字良骐,周良骐。” 两人齐心协力扯出一团和气的假象,然而视线交错间暗涌不断,怎么看都像是结下梁子的仇家,偏偏周员外不觉有异,仍旧亲亲热热地拉着两个少年的手说个不停,满心打算能让他俩凑个伴一起读书习武,正享受团圆之乐的时候忽然见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跑进大堂里来,惊慌道:“老爷,少爷,小兰小姐快不行了!” 周员外一愣:“你说什么?怎么就不行了?” 那小丫鬟是从小就在兰溪房里伺候的,朝夕相对早就养出了极深的感情,闻言立刻趴在地上,用能撞碎脑袋的力道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哭道:“老爷,求您救救小兰小姐。小姐今早醒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方才喝了半碗粥后忽然呕血不停,然后一声不吭地就倒在地上,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嘴里和鼻子里还在不停出血……求求老爷救小姐一命!” 她这边不要命似的不停磕头,说一句磕一下,额角很快就见了血,连哭带疼,搞得说话都含含糊糊,周员外听得一头雾水,废了好大劲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当下惊得直接从太师椅上蹦起来:“从早晨吐血吐到现在?老天爷,那人还有气在吗?快快快,周伯,你快去……周伯!” 管家周伯闻声从门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只听周员外慌忙吩咐道:“你赶快带着厨房里的谢婆子去库房里取半支人参熬汤给兰溪送过去,然后吩咐小山子小李子他们立刻下山去接秦郎中,越快越好,把秦老头给我抬上来,还有他那堆银针药罐子什么的也都带齐了,直接送到兰溪那边去,就说兰溪要不行了,要他务必把兰溪的命给我拽回来!” 周伯一五一十记下,也晓得时间紧急,转身踮着小碎步像个老母鸡一样跑出去,周老爷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见那丫鬟仍跪在地上哀哀哭泣,急道:“你也别哭了!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不是说已经好转了吗?半支人参可能还不够,这样,你去和谢婆子讲……” 陆锦生一直侧耳听着,此刻忽然站出来轻声道:“人参若是不对症,怕也是无用功。” 周员外焦头烂额地看向他:“那怎么办?锦生,难道你有办法?” 陆锦生犹豫片刻,习惯性地抿了下嘴唇:“我只能试试。不过世叔,我自幼师承药王谷白眉老人,于医道也仅仅是粗通而已,知皮毛而未知精髓,望闻问切可能……” 周员外一愣,听出他的意思是想直接接触病人,然而兰溪身份和寻常丫头不同,还没等他想好是否同意,却听周骋急吼吼地道:“行,没问题!” “不就是看两眼摸几下吗?我没意见,你要是能救就快点,人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