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开始于两位即将临盆的贵妇人午后闲谈时的一个玩笑,她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所以在即将当娘的那一年,不约而同地打起了腹中孩子的主意,没想到这个主意一打就打到了后世好几代人的身上,以至于子子孙孙在祭拜之时对于两位老祖宗的感情一律复杂难言。 复杂的原因是这样的:周家和兰家祖上是世交,百年前两位当家主母大着肚子闺中谈心的时候闲极无聊,一时兴起给尚在腹中的两个孩子订下娃娃亲,可惜天公不作美,落地一看全是带把的小子。两位夫人倒是不气馁,一鼓作气地各自又生四个——然而也是命中注定,五个都成了对儿,生男全是男,生女都是女。 两家的老幺都是姑娘,被自家娘亲对婚配的热忱吓出了心理阴影,生怕哪一天就被塞花轿里抬去结亲家,刚一及笄便火烧火燎地和心上人私奔出逃,再回来的时候生米已成熟饭,无论如何不能棒打鸳鸯,搞得两位夫人很是遗憾,于是临终前各自强逼着自家男人立下规矩,两家的后辈无论传到第几代,只要有一男一女,就要结了这门亲。周老夫人未出阁时是前朝显贵出身,据说手里握了一笔堪称金山的财富,临终前存入一家秘密钱庄,和钱庄的管事画押签约,指明只有成亲的后代两人一同前来才能取出这笔惊人财富,算是给两个有缘小辈的见面礼。 当然,要是这两个小孩敢和自家小女儿一样不认账,两位老祖宗也想足了办法作出惩戒,男的直接取消继承权,女的则要被夺走家姓并赶出家族,从此再不相认。 按常理来讲,偌大的两个家族纷纷开枝散叶,同辈分的男孩女孩本来很快就能凑齐,可大抵是当年两家在求子庙供奉的心意诚得过了头,自此以后接连三代,两家硬是一个女婴都没生出来,但凡女眷大了肚子,十月怀胎后定然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子,延续香火是不用愁了,可钱庄那笔金山银海也就此搁置了将近一百年,谁也别想取出来。 这期间兰家日渐式微,到第三代后已经彻底和普通老百姓毫无区别,周家当家人不是没想过要取消这笔笑话似的娃娃亲,只是无可奈何,钱庄的钱换不了主。 百年间钱庄的管事换过足足四位,高低胖瘦各不相同,但各个都和包青天一样公正严明,只认周老太太一张薄薄的遗嘱,来的人但凡不是成亲的后代,直接送客,毫不含糊。 由此,周家成了整个西南十八省里唯一一个不愿老婆生儿子的富户,传闻说周家的公子成亲前都要花重金请巫人推算新娘的生辰八字,放出话说只要命中有女且能生出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周家当家少夫人——周家是什么身家背景?一句话,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之地,只要周家张了嘴,一口唾沫能砸碎一块御赐的金牌。 就在这求女求不着的当口,兰家最后一个男丁继欠下几千两白银的赌债后又染上痨病,趴在城西莽头山中的乱葬岗里一命呜呼了。这个赌鬼加病鬼年少时同现任的周家当家尚有几分微薄交情,以至于收到消息后的周员外十分哀痛,哀的是自己借出去的那十几两赌资打了水漂,痛的则是钱庄里的那座金山大概是拿不出来了——老祖宗定亲的时候大抵没想过百年后能有断子绝孙这一茬。 据说这个姓兰的末代男丁也曾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可惜娶了个水性杨花的老婆,他外出半年,回来后就看到老婆带着五个月的身孕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惊怒之下急火攻心,此后大病一场越发颓唐,这才一路倒霉下去,这是他房前邻居同周员外说的原话。周员外不是好八卦的长舌妇,打听这些家长里短自然也不是为了只在幼年时见过两面的男人鸣不平,而是这当口出了另外一个情况——那位据说极其不安于室的兰夫人,一日前抱着个孩子寻到乱葬岗中她丈夫的尸骨边,痛哭半夜后扯下腰带自缢身亡,只扔下一个四五岁却带了一身伤的小孩,在满地尸体里爬来爬去,最后又冷又饿地昏倒了。 周家人带着一副薄棺材来收殓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小孩,本来也是不想管的,结果其中一个人多看了两眼,忽然一愣:“哎,这小丫头不能是别人的种吧?瞧这模样,可真真和那姓兰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这一张嘴,其他的人少不了要过来多看几眼,结果人人都觉得真是他妈的越看越像——这事就大了,大家都知道周家和兰家祖上有个结亲的说法,倘若这真是兰家的骨血,那可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嫁入周家且能名正言顺取出钱庄里巨款的人,换句话说,这是自家老爷做梦都想找到的人。 抬棺材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连忙将小孩从尸地里拎出来送进医馆,然后即刻一五一十地通报了自家老爷,惊得周员外当天下午就亲自来到姓兰的住处费心打探,最终确定了那确实是兰家的女儿——是兰生发现夫人品行不端后在勾栏院里喝得烂醉搞出来的风流债,他睡得还是个没出台的清倌,因为兰生执意不肯替她赎身而含恨自尽,只留下这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结果被兰生嫌脏扔在家门口没管,还是他夫人偷偷把女婴抱回家种喂养长大。兰生长年累月地不回家,他老婆又并非贞洁烈女,带着个小女孩总有些说不清楚,因此从不让小姑娘出来见外人,以至于这许多年来,就连一直密切关注兰家动静的周员外都不知道兰生竟然还真鼓捣了一个女儿。 验明正身以后周员外立刻喜滋滋地改道医馆,满心想要端详一下自己未来的镶着金边的儿媳妇,结果这一看险些吓破了胆。 那女孩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可惜,是个天生的异瞳。 她有着瓷娃娃一样白皙小巧的面孔轮廓,以及画一样精致的眉目五官,然而两只眼睛却是一灰一绿,灰色如枯骨成沙,绿色如幽幽鬼火。 反正怎么看也不像个活人,即便周员外敬畏神佛说不出像鬼这样的话,却也觉得是自家手下把乱葬岗里的妖精鬼怪给捉回来了,只看一眼便恐惧地移开视线,满心绝望。 他的几个儿子各个伶俐可爱,尤其是长子周骋,自幼聪慧过人,周员外实在不忍心许配一个出身低贱又没活气的女鬼给他。 他正痛苦抉择的时候忽然看到医馆的郎中前来给小姑娘喂药,小女孩缩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身边的人,像个即将被宰杀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周员外听到那郎中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然后尽可能柔和地哄劝小姑娘喝药,语气极尽悲悯。 他心中忽然一动,私下里找了那个郎中,谎称自己是这孩子的远方叔叔,且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向那郎中详细追问小女孩的身体状况。 “她活不长,”果然,那郎中直白道:“这姑娘身体里有自娘胎中带出来的毒素,剧毒盘入肺腑,即便细心治疗,也绝活不过十六岁。” 周员外眼睛一亮:女子十五岁及笄,只要她能活过十五岁拜堂成亲,周家就能把金山从钱庄里撬出来。 他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和脸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惊恐地看着他,拼命往后缩去,那只绿色的眼睛显得更加鲜明,以至于周员外深吸一口气才把心底怪异的恶心感强压下去。 “我是你父亲的远房兄弟,”他勉强做出笑脸:“你爹娘都没了,该由我养着你,你愿意和叔叔走吗?叔叔家有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哥哥可以陪你玩,还能给你买漂亮衣服和肉包子吃,好不好?” 这次女孩似乎听懂了些,眼中的戒备慢慢褪去不少,也不知是被哪个条件打动了。 半晌后,她怯怯地把冰凉的小手放进周员外的大手里,轻声道:“阿娘叫我小夜猫。” 虽说贫家的女儿为了好养活大多会起个贱名字,可也不敌这个“小夜猫”令周员外啼笑皆非——却也是,长着绿眼睛的小东西,可不就是夜里四处乱窜的猫儿吗? 周员外捏着她冰块一样的爪子——方才险些被他一个激灵甩出去,用力揉了揉,笑道:“小夜猫不好听,叔叔给你换个名字好不好?” “叔叔家里最好的哥哥名叫周骋,意思是奔驰的骏马,良骏饮于清溪,你父亲姓兰,你以后就叫兰溪,如何?” 女孩傻傻看着他,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兰溪,被当成一位远方的小姐寄养在周家,数日后终于见到了大她三岁的周骋,此时她已知道那是她未来的夫君。 虽然年龄尚小,但她心里隐隐约约是懂的,知道自己今日承了他父亲的恩,以后必然会是他的人。 然而周骋对于父亲这桩突如其来的安排却很难接受,一来他早已对青梅竹马的表妹安瑟情有独钟,二来他自幼顽劣略懂人事,打心眼里觉得兰溪长相怪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将来竟要娶这样一个绿眼妖做妻子。 然而周员外的态度非常强硬,不娶可以,日后周家没他的份,自己滚出去吃糠咽菜。 周骋:“……” “你太丑了,”他由衷地告诉兰溪:“我爹说你活不过十六岁,是真的吗?我娶你就是因为你会死得早,这样我马上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然后娶我表妹进门,你见过瑟儿吗?她才是我将来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自豪和憧憬,兼带着对兰溪数不清的嫌弃和惊惧。兰溪倒是没什么反应,呆呆看着他,细细的脖子瞧着异常脆弱。 周骋皱皱眉,忽然觉得她这副模样很像之前雷雨夜掉下鸟窝摔断脖子的雏鸟。 “你真能活到成年吗?”他叹了口气,很是忧心忡忡:“我爹说你最好只能活到我们拜完堂的第二天,这样咱们两个谁也不欠谁,可我本来也不欠你什么吧?” 兰溪低下头,揪着袖口的刺绣花纹没吭声。 周骋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 府里的人都知道那是他将来的妻子,他却不怎么愿意同兰溪呆在一处,得了空还是往表妹安瑟那里跑,周父周母看在眼里也不怎么管,因为都知道兰溪不过是一个病怏怏的钥匙,谁也没把她当成人看。 结果一晃过了七年,就在周骋生辰这天晚上出了事。 血气方刚的少年喝得醉醺醺的,深更半夜闯进了兰溪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