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苦笑了笑:“当然赌了……像殷帅那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大概连蔷薇和玫瑰都分不清,怎么会知道衣领下第二颗扣子是什么意思?真是白扔了他那副浊世佳公子的好皮相。” 张啸不知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才好,只得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们当时开了四轮牌,我还记得开到第四轮的时候,殷帅手上是一套梅花散牌,而陛下手上却有一对皇后一对侍从,殷帅如果要赢下这一局,那张暗牌就必须是一张梅花,凑出同花才行。” 新闻官对纸牌游戏的规则略有了解,稍微一提就明白了。 “四分之一的概率。”他说,“看来警司先生这一局不是很妙。” 安娜摇了摇头。 “你错了,“她轻声说,“就像女皇陛下所言,无论赢或者输,牌一旦翻过来,概率就是百分之百,所以身为赌徒,必须相信自己的命运,否则就永远别拿起赌牌。” “而殷帅的命运……那张翻过来的暗牌,是一张梅花皇帝。” 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的象征。 张啸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头到尾,那个男人都没翻看过暗牌,可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安娜感慨着说,“我记得很久以后,殷帅曾在闲聊时提起,在他先后开出的两局中,梅花出现的并不多,而且都在他的明牌里,这意味着底牌中还剩下很多梅花,所以他对抓到梅花的概率很有把握。” “陛下当时对我说,以后谁要是跟这么一个滴水不漏、走一步算十步的家伙上杆子作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张啸:“……” 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正是女皇自己。 他问道:“所以,殷文元帅凑出同花突围而出,赢下了那一局,最后带着四亿美金的军火顺顺当当回去交差了?” 若是这么发展下去,倒也符合警匪片的套路:正义战胜了邪恶,天理得以昭彰。 可不知怎的,张啸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是啊,他赢了。”安娜低声说,她睫毛轻轻一眨,仿佛看到少女时代的女皇俏生生地站在眼前,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他不知道,其实那一局陛下也没输。” 张啸一愣。 “那一局,陛下手上握着四张明牌,是一对皇后和一对侍从。而陛下盖在桌上的那张暗牌,自始至终没翻开过,所有人便当那是一张无足轻重的散牌。” “他们都不知道,那其实也是一张皇后……一张黑桃皇后。” 张啸的眼睛倏地睁圆了。 三张皇后带一对侍从,那是一套满堂红,□□中仅次于同花顺和四条的大牌,足够压过殷文手中的同花。 他蓦地想到,黑桃皇后象征着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和战争女神帕拉斯雅典娜,在四位皇后中,惟有她手持武器,征战四方。 这场赌局的结果,简直像在暗示这对男女日后的命运! “为什么?”张啸低声问道,“她为什么不亮出暗牌?” “这个问题,我曾问过陛下,她当时的答复是,因为她不想看到殷帅输。”安娜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陛下说,她觉得殷帅就该意气风发地站在一群亡命徒中,好像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匕首,肆无忌惮地纵横来去,无论是在赌桌上,还是在战场上。” 张啸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没来由地生出了种错觉,好像那女人是头翱翔九天的苍鹰,任你风起也好、云涌也罢,都得匍匐在她的双翼之下,怎料遇上命中的劫数,苍鹰折了翅膀,成了一羽只会宛转承欢的鸽子,想方设法取悦于人,却还惨遭嫌弃,差点被宰了煮着吃。 时也?命也? 张啸不知道,他抬头看向长廊,那并肩而立的两人似乎在交头低语,联邦元帅眼睛里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外间阳光正好,那分明是一幅近乎“静好”的画面,张啸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居然看出了一丝不祥的征兆。 ……仿佛另一场无涯的轮回。 说来帝球历七十年实在是个不太平的年份,从年初开始就没消停过,好容易两国代表在谈判桌前坐下,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气还没喘匀呢,联邦边陲上消停没多久的中东军又闹出了幺蛾子。 事实上,中东军团的“一动”是在联邦意料之中,虽说这些日子以来,中东军并没再向前逼近,可随着大股兵力不断集结,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大战已迫在眉睫,就像泼了油的□□桶,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炸得天翻地覆。 这根□□就在帝球历七十年十月二十七日。 这一日天还未亮,战报已送到联邦港城,殷文是从被窝里被人唤醒,他披着军服走进会议室时,联邦高级将领已经一个不落地等在里面。 所有人整齐一致地起身行礼:“元帅!” 殷文抬手回礼,在主位上坐下,因为起得仓促,鬓发还挂着水珠,脸上也没戴招牌式的青铜鬼面,探灯当头打下,侧颊肌肤仿佛透明的冰雕。 然而一旦就坐,他眼睛里的神色立刻如钢铁般不可撼动,仿佛一根定海神针,牢牢扎住了军团上下的主心骨。 “大致情况,我已经听李斯特说了。”殷文没有情绪波动地问,“中东军是怎么在一夜之间侵入恒河流域的?” 由于木尔坦一役后,原西南驻军司令飞廉少将被帝国军“捡走”,至今仍在博斯普鲁斯要塞小住,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联邦中将威廉·李斯特。这位将军也不含糊,手指如飞地拨拉了几下,瞬间调出了一张三维全息图。 画面中,巨大的堡垒横亘于天地间,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无数飞艇和战甲环卫四侧,就像围着秃鹫打转的蜂鸟。 堡垒防护罩缓缓开启,粗大的炮筒林立其中,密密麻麻的像团成一圈的刺猬,单看那比联邦堡垒地对空高射炮大了不止三倍的口径,就能想象它的火力有多凶猛。 然而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身经百战的联邦将军们变色,真正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的,是这座堡垒并非扎根在地面,而是悬浮在半空中。 仿佛一艘巨型的“空中航母”,又像是华夏神话中时隐时现于东海之上的蓬莱仙山,悠悠飘出了泛黄的书卷,投映在全息屏幕上。 霎时间,会议室内鸦雀无声,唯有杂乱一片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联邦将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怪物?以这玩意儿的体型吨位,且不说能装载多少补给弹药,也不论那粗口径的炮筒火力会有多惊人,单是要维持悬空状态,就得消耗多少能量? 中东军这是能源多的没处使,干脆往水里砸吗? 依旧没人说话,联邦众将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困惑与震惊,会议室里安静的能听见钟摆走针的动静。 殷文聚精会神地看着阅读器中传送来的战报,直到最后一个字从眼睛里流过,他才吐出一口气,推了推往下滑落的镜片:“敌军如今已经在新德里建起要塞,再这么下去,联邦西南边陲只会被他们一步步蚕食,相信这也不是诸位想看到的。” 李斯特问:“元帅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被动防御,需主动迎敌?” “从中东军入侵我西南边陲开始,联邦军团就节节败退,除了飞廉少将所部,几乎没组织起像样的抵抗。”殷文冷静地说,“一支军队战力如何,不是看人数多寡,也不是武器有多精良,而是要看将士的求胜意念有多坚定,骨子里存了多少血性。” 三军统帅话里有话,联邦众将不由低下头,不敢和元帅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相对视。 殷文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自从七年前那件事后,诸位对政府多有怨怼,甚至有人心灰意冷,就此甩手走人。” 被不点名批评的李斯特摸了摸鼻子。 “可这不是你们懈怠军务的理由。”元帅的语气陡然严厉,“你们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战,肩膀上的军章担的是联邦四境平定和数以亿万计的民众安危,诸位不妨问问自己,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们的所为可对得起头顶那枚军徽?” 他霍然转身,手指一点身后墙壁,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枚月桂双刃徽上,不约而同地被刺痛了一瞬。 这番话,过去数年间也有不少人对各位将军说过,只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振聋发聩。 李斯特首先认错:“元帅,因私废公的人是我,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没有以大局为重,请您……” 殷文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请罪。 他微微苦笑着,叹息了一句:“我不是指责你们……说到因私废公,我又能比你们高明到哪儿去?” 在座只有李斯特和曼斯坦因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刷地变了。 “我只是想提醒你们,诸位身系联邦军心,如果连你们的斗志都涣散了,又要那数百万将士如何效死搏命?”殷文捂住唇,低低咳嗽了几声,“尤其是……如今敌军来势汹汹,无论联邦或是帝国,要单独从正面对抗都会颇为吃力,为今之计唯有摒弃前嫌,携手对敌——这一战事关两国国运,还请诸位慎重以对,勿要感情用事。” 所有人都明白了元帅的意思。 说到底,元帅还是怕两国仇怨太深,就算达成盟约,也不能毫无芥蒂的一致对外,因此事先按人头敲打了一遍,让他们警醒着点,别外敌还没击退,先和盟友闹起了内讧。 在座之人不是不理解元帅的苦心,只是两大政权彼此争战多年,仇怨结得不比贝加尔湖浅,要他们一夕之间转变看法,把宿敌当成同袍,这难度实在不小。 殷文又咳嗽了两声,眼中闪过一丝苦笑。 他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忍字心头一把刀,“冰释前嫌”四个字说来容易,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 不说别人,就是帝国那位女皇陛下,怕是也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才在相认之后对他不冷不热,以致联邦统帅一颗心被千钧重石坠着,上不接天下不着地,晃晃悠悠地悬在半空,都快拖出抑郁症了。 他把头转向窗外,目光穿过国宾馆林立的建筑物,落在女皇住所檐下的蔷薇花丛上。 相同的情报,由情报处呈送到帝国案头不比联邦慢多少,女皇瞄了一眼个人终端,随手撂到一边:“阴阳家蛰伏这么久,倒还真鼓捣出不少东西。” 她此刻懒洋洋地歪在沙发里,因为没外人在,所以也不大注意形象,长发很随意地披散下来,没有脂粉遮掩的脸颊毫无血色,几乎和她手里的白瓷茶杯有一拼。 而两位军部大佬——统帅长青洛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相形之下,他的坐姿要端正得多,正用某种担忧的目光打量着女皇。而某位五星上将干脆连沙发都不用,直接席地而坐,两条腿没型没款地盘在一处,手肘搭着膝盖,手掌托着腮。 “西南战报一传回来,联邦铁定坐不住了。”荆玥说,“我看联邦军部那群棒槌认怂也就这两天的事,后面该怎么办,阿夜你都想好了吗?” 青洛不由把目光挪到他脸上,表情有些惊奇,似乎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脸把“棒槌”两个字甩在别人头上。 “之前和青洛大致商量了一下,如果协同作战,最重要的就是军队指挥权归属问题,此外还有军费和物资……都说亲兄弟明算账,就算达成盟约,帝国千里迢迢跑来替联邦打仗,这劳民伤财的,想来联邦也不会太好意思吧?” 女皇用很委婉的方式表达出准备借战事的借口狠敲联邦一笔竹杠的打算:“不仅如此,战事一起,帝国国内的经济发展要耽误多久?日后两边开放贸易往来,怎么都得让联邦将关税下调二十个百分点,不然太划不来”。 荆玥和青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预感到,这回联邦不只要大出血,恐怕连皮带肉都得割下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畅想完敲竹杠的美好愿景,女皇把话题又扯回当前的战事上,“看目前这架势,帝国出兵势在必行,且不论是否要开辟第二战场,倘若两国协同作战,帝国军的调度权必须掌握在帝国自己手里。” 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两国立场不同,万一联邦存心不良,拿帝国将士当炮灰,他们还二愣子似的顶着导弹往前冲不成? 青洛沉思片刻,抬眼看向女皇:“陛下,以属下之见,此次出兵,您不宜亲自坐镇指挥,还是交给我和荆上将处理吧。” 女皇看了他一眼:“倘若在战场上意见相左,你们俩能让殷帅让步吗?” 青洛:“……” 他和荆玥再次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任务的难度有点艰巨。 “殷帅坐镇联邦三军半个多世纪,他的个人声望和权威性是任何人都难以取代的,”女皇轻声说,“如果朕不露面,帝国在协同作战中沦为被动不说,反倒会让联邦察觉到不对。” 青洛不说话了。 多年搭挡下来的默契,让他不需要女皇把话说得太透,就能听明白这弦外之音——就像殷文被誉为联邦军神,凝聚了联邦合众国数百万大军的军心和斗志一样,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女皇也是镇住帝国三军主心骨的一根帅旗,将士们沙场用命全靠这根旗杆,她若不上战场,不说帝国斗志大减,联邦也会心存疑虑,反而露出破绽。 毕竟,当年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位女皇陛下从来没缺席过任何一场重要的会战,驾驶凤凰将政府联军从北半球一路揍到南半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八个字,搁她身上还不如一个屁有分量。 “不光这些,还有五维合金和拟人智能中控的核心技术共享、合作研发空间跃迁技术,哦对了,既然结了盟,战甲凤凰是不是也该还给帝国了?”荆玥掰着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这么算下来,要谈妥的条件还真不少,中东军会给我们时间吗?” 女皇拧起了眉心,显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甚乐观。 事实证明,荆上将不愧是帝国女皇的心腹爱将,和她一起混久了,乌鸦嘴功力也渐得真传。他这头话音落下,不到三个小时,中东军前锋部队大举进犯孟加拉行省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这一下,稳如威廉·李斯特也有点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