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二十年四月二日,在千岛群岛徘徊的第三舰队奉命撤军,回航途中,因主舰中控系统出错,一架无人侦察机对联邦战机群发动自杀式袭击,高能量的爆炸波将一架联邦军机卷入其中,所幸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所有人都认为,这一下联邦的忍耐总算该到头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消息传回联邦军部,曼斯坦因上将不怒反笑,脑门顶着一层黑黢黢的阴雾,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上将大怒乃至暴怒的欠揍。 副官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颤巍巍等着上将即将到来的发作。 出乎意料的,联邦上将的语气居然极为平静,语速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平和:“传令北海舰队,全军集结。” 副官倒抽了口凉气,隐约意识到这道军令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既然帝国军这么喜欢在别人家门口转悠,那就干脆留下来吧!”果不其然,上将的下一句话就上了刀子,锋刃寒光森森,带着不见血不罢休的狠辣:“传我命令,重装战甲军团即刻出动,一定要把帝国舰队截下来!” 副官打了个激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命令要当真落实了,联邦和帝国不开战也得开战了。 “上将,属下不认为这是明智的决定,”习惯了遵从长官指令的副官,平生头一回抗了 令:“倘若重装战甲军团出动,无异于向帝国军公然宣战,到时两国间的停战协定就真要撕毁了。” 上将冷冷看了他一眼:“帝国军都耀武扬威到家门口了,你觉得那停战协定现在就不是废纸了?” 副官:“……” 他眼看着联邦上将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打开个人终端,准备亲自向北海舰队下达指令,刚晾干的额头上又冒出了第二茬汗水。 所幸在这时,救星到了——上将个人终端上突然闪起绿光,一个远程通讯接了进来。 看清发来通讯的人,曼斯坦因蓦地拧紧长眉,脸色不善地原地沉默一会儿,还是接通了。 四月一日,联邦北海舰队紧急集结,战甲部队蓄势待发,眼看联邦和帝国堪堪维持了五年的脆弱和平就要打破…… 已经上了弦的箭,终究没有发出。 一个重要原因是联邦议长发来的远程通讯,及时拦下了曼斯坦因上将已经拔出一半的刀锋。 “这事一定有内情!”凌议长半点不打弯,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如果是凡尔赛那位亲自下令,绝不会只打下我们一架战机,连人都没伤到,这么不痛不痒,不可能是凡尔赛的手笔!” 曼斯坦因冷哼一声:“保不准是帝国军不想背上‘撕毁停战协议’的骂名,才故意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挑衅,当初连数十万的战俘都能说杀就杀,那帮混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新任议长无惧上将要杀人的眼神,同样回以冷笑:“不过上将阁下,请相信我,如果这次事件真是由凡尔赛那位一手策划,即使不打破停战协议,她也照样有本事断你一手一足!” 曼斯坦因狠狠一噎,一时间居然找不出驳斥的话。 “如果此事并非凡尔赛授意,那我们和帝国的停战协议就还有回旋余地。”新任议长深谙谈话之道,凡事张弛有度,语气稍稍缓和,话里的意味却斩钉截铁:“上将,请记住:您的每一道军令都有可能把身后数以亿万的联邦民众卷入战火,所以您必须明白手里的剑为何而拔!” 他停了片刻,一字一顿地出了杀手锏:“我想,如果殷帅在此,也一定作此想法!” 曼斯坦因上将神情狰狞,活像被戳中伤疤的野兽,随时要和敌人拼命,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军人铁血冷酷的外表下,捕捉到那一瞬而逝、近乎软弱的情绪。 联邦议长的通讯动摇了上将公然宣战的决心,而令他彻底打消念头的,却是另一个人。 就在上将与新任议长通话的同时,一个男人走进了联邦首府军部的大门。他裹在一袭长过膝的黑色斗篷里,头戴一顶能遮住大半张面孔的黑檐帽,整个人就像一团昏晦幢幢的黑影。 门口的守卫尽职尽责地拦下他,男人摘下帽子,露出与一身黑煤堆装扮形成鲜明对比的脸,白得近乎耀眼。 守卫倒抽了一口凉气,伸出去拦人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便装的男人走进司令部。 ——四月二十七日,隐退五年之久的联邦中将威廉·李斯特回归军部,联邦三军,以及千里之外的帝国都为之震动。 “威廉·李斯特和联邦军部的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是三战期间就追随殷帅的,七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少校,在联邦军一抓一大把的校官中既没背景又没资历,估摸着殷帅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在大西洋上空某架飞艇中,丹宁争分夺秒,借着新传来的情报向新闻官普及起了军情常识。 他们现在正前往第三舰队驻地的阿留申基地。二十多个小时前,身在中东的女皇接到消 息,“雷霆军团第三舰队兵指千岛群岛”这几个字刚一钻进耳朵,她当即爆了。 不过,令张啸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分明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女皇却没第一时间作出部署,反而通过招风和丹奴之子舰长叽叽咕咕地咬了好一会儿耳朵,这才做出决定:由张啸乘坐武装飞艇前往阿留申基地,以凡尔赛特使的身份阻止雷霆军团重启兵锋,幽云第十六位丹宁·加西亚随行护卫。 有那么一瞬的光景,张啸怀疑女皇脑子里是不是有坑。 “这种事不该您亲自出马吗?不是……让我去阻止北美驻军司令?还是让我上门送菜啊?就我这副身板,往俾斯麦上将面前一站,能有多大威慑力?他一手就能捏死俩。” 新闻官是个猛人,这表现在当他存有疑虑时,不会暗搓搓地憋在心里,而是直言不讳地当面甩在女皇脸上。 丹宁和韦尔斯丁同时抽了口冷气,大约这些年都没怎么见过敢在女皇面前作死的人,就像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生物品种,着实开了眼界。 而女皇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她不恼不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朕有别的事要处理……你以凡尔赛的名义前往阿留申,背后是整个凡尔赛,这就是最大的威慑。” 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女皇主意已定,新闻官再怎么蹦跶也没用,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拉锯后,他还是被丢上了前往阿留申基地的飞艇。 临行前,张啸心有不甘,还想垂死挣扎:“老大,这万一真出了事,两国撕毁合约,重启战事,您打算怎么和帝国六十亿民众交代?” 女皇只回答了一句:“俾斯麦不敢,联邦也不会这么做的。” 事实证明,女皇确实可以去开算命馆了,就在他们航行了九个小时后,联盟方面传来消息,隐退多年的联盟中将威廉·李斯特回归军部,于千钧一发之际,按住了联邦军部拔出一半的刀。 “这个李斯特中将是何许人也?”飞艇上,好学生张啸孜孜不倦地问道,“一个中将,怎么说话比上将还管用?” 丹宁一边擦拭着随身粒子枪的枪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是地球历十三年调入联邦首府军部的,此后半个世纪里都是殷帅最得力的副手与最信赖的部下。那几十年间,联邦边陲就没消停过,一会儿是海盗劫持商船,一会儿又传来哪个行省叛乱的消息,李斯特追随殷帅四处平乱,战功册子也越攒越厚,最终在地球历四十六年扫清了南太平洋为祸十余年的海盗余孽,晋升中将。” 张啸还是没明白:“可联邦军部哪位将军不是战功赫赫……” 丹宁有点儿不耐烦了:“你听话不能听重点吗?我的意思是,他一直被殷帅看好,甚至有意培养成未来的继任者,身价当然不一般了。” 张啸恍然大悟。 “可……那也不至于殷帅一出事,他就跟着递交辞呈,激流勇退吧?”他小声嘀咕着,“那么大的摊子说撂下就撂下,联邦数百万军队和几十亿民众,他都不管了?” 丹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难得的既没出言讽刺,也没嫌弃新闻官的不开窍,而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李斯特中将和殷帅之间的情谊非同寻常——他是殷帅从刑场上救下来的人,也难怪会耿耿于怀至今。” 张啸:“……” 他立马瞪圆了眼,只恨没再多长一双耳朵。 “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旧黄历了,”丹宁单手托腮,把目光挪向舷窗外,涌动的风云从她漆黑的瞳仁里浮光掠影般滑过,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当时的联邦议长还是费迪南·美第奇,唔,就是那个和博尔吉亚斗了好多年的美第奇家族,你应该听说过吧?” 新闻官点头如捣蒜,听说的不能再听说过了。 “费迪南就是现任美第奇家主,这人大概是上辈子缺德事做多了,遭了报应,这辈子活了快两百岁,膝下就有一个女儿,连带整个美第奇家族都人才凋敝,把族里的人头全数过一遍,只有他亲弟弟家的儿子,一个叫科西莫的混小子勉强能看过去。” 说来也巧,这位美第奇家主的嫡亲侄儿与数百年前那给教皇管着钱袋子的美第奇先祖一样,都叫科西莫·德·美第奇,悲催的是这位仁兄似乎只继承了先祖的名字,却半点儿没遗传人家雷厉风行的手段。 此人正经八百地出身首府军校,生得相貌堂堂,怎么看都是一派名将风范。可惜那金玉其外的脑袋里全塞满了草包,三战期间甚至连前线战场都没去过,只是组织了几场保护政要的撤退战役,就算有了军功,借着家族庇荫升了将军。 “当时联邦和帝国虽然没有大的战事,局部冲突依然不断,刚成立的议会只能倚仗军部,毫不夸张地说,那时的殷帅就是联邦第一人,他说往东,整个议会没人敢往西。” 说到这儿,丹宁顿了顿,表情居然有些怅惘。 想到殷帅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张啸觉得自己能明白她的心情,分明握了一手好牌,却打成这个熊样,该说这人脑袋转不过弯,还是太把那些虚无缥缈的原则与道义当回事,任由无形的枷锁把自己一层一层缠紧,以至于被人从背后捅刀时,只能任人宰割。 “联邦建国之初实行以军代政,简单来说就是在各行省设驻军基地,由熟悉当地风土民情的将领暂掌军政大权,待得战事消停后,再由议会重新任命行政长官。” “要知道,驻军司令除掌控行省内的武将任命,军饷、军粮、武备调配,甚至连税赋财政都能插上一手,说白了,在首都派遣行政官之前,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这样的肥肉,谁都想咬一口,美第奇议长也不例外。” 丹宁的语速不快,语气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念一篇流水账,张啸却不由自主地听入了神。 “费迪南直接找上殷帅,希望能让自己的侄子掌一省兵权——这不瞎扯淡吗?就他那侄子,当个守成之将都勉为其难,让他去驻守边陲要塞,是给人送菜啊还是给人送菜?” “只是殷帅虽然位高权重,美第奇却是联邦首府的无冕之王,当时联邦百废待兴,政府的日常运作以及发展经济、恢复生产还指望着人家收拾起来,殷帅就算手握兵权,也不能太不给人家面子。他斟酌许久,最终拍了板:把人调派到哈萨克行省,暂代驻军司令一职。” 丹宁没指望文员出身的新闻官能明白这道调令背后的深意,然而张啸跟在女皇身边多日,耳濡目染,再对照印象中的联邦版图,居然连蒙带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哈萨克行省面积不小,位置也重要,不过深处内陆,北接俄罗斯行省,南临乌兹别克和土库曼,中间有里海隔着,也不靠中东那茬,虽说是边陲行省,局势却还算平静。 这种局面下,挑两个靠谱的副官过去保驾护航,只要不是外敌大举进犯,也捅不出大篓子。等过两年,调派期满后官升一级调回首都,随便安一个不管事的清闲部门,对美第奇议长也能交代过去。 他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换来丹宁的瞠目结舌,张啸还以为自己外行硬充内行,脑洞开得太离谱,谁知这云十六沉默片刻后,继续往下说:“当时殷帅任命的副官就是威廉·李斯特中将……其实殷帅眼光不差,他看准了李斯特,只是低估了科西莫。” 张啸:“……” 他这只瞎猫居然逮住了死耗子! “科西莫这小子,能力有限,心眼却不小。”丹宁说,“进驻边陲之前,他踌躇满志,一心想着手握大权、开疆拓土,重现老祖宗昔日的荣耀。等到了要塞才发现,自己就是一充门面的摆件,实权差不多被副官架空了,心理落差能围着地球兜三个圈,换了你,你能甘心吗?” 张啸心道: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有什么不甘心的? 不过这话他不敢当着丹宁的面说出来,只能鸡啄米地点着头,表示“太后老佛爷说什么都对”。 丹宁满意了,继续给他科普八卦。 “刚开始,科西莫虽说心里不满,却不敢表现出来,毕竟军中是殷帅的一言堂,铁腕独断之下,连他叔叔都不敢对着干,何况是他?然而时间一长,这小子大约是憋太久有点儿心理扭曲,居然和了一把大的。” 明知这掰扯的是邻国八卦,新闻官一颗饱经摧残的小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 “这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胆大包天地和当时已占据中东半壁江山的伊国武装搭上了勾,凭着驻军司令的便利,一边把联邦淘汰下来的武备战甲高额贩售到中东,回手又从中东武装手上低价购回原油,国难财发得两不耽误。”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引狼入室,那几年里,联邦边陲越发动荡,以伊国武装为首的中东军不知打了什么鸡血,隔三差五就跑来掐上一架。本来这帮靠收保护费和走私能源为生的乌合之众不是联邦军的对手,可这伙人油滑的很,居然和联邦军玩起了游击战,每到一处都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眼瞅着联邦军来了,脚底抹油掉头就跑。” “那一阵子,联邦被扰得烦不胜烦,几番大规模围剿都无果而终,驻军将士伤亡惨重,边陲百姓也是叫苦不迭。这些人的血肉全养肥了柯西莫——中东武装得了甜头,每每走私能源都会给他打个对折,而联邦首府发给死难将士的阵亡抚恤金,也一多半进了他的口袋。” 张啸:“……” 新闻官先是目瞪口呆,好生体会了一番“丧心病狂”的含义,继而缘由莫名地觉得,这通敌叛国的套路似曾相识。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会儿,终于回想起来,当初哈布斯堡勾结外敌进犯要塞前哨站,貌似是同一个路数。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世上的高尚之人都是相似的,卑鄙起来却总能刷新人类下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