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联邦争战多年,彼此结怨已深,都把对方看作头号大敌。这份恩怨由来已久,可刨根究底,还得追溯到七十多年前。 ——公元纪年2398年,那是三战爆发的第三个年头,帝国重装战甲军团与数倍于己的联邦军对峙于北非战场。那一战从正午直打到第三天的日落西山,帝国军最终凭借战甲的性能优势诱敌深入,将联邦军阵切割成四分五裂的披萨饼,一股脑儿包了饺子。 仅此一役,联邦军团损失惨重,更有不下三十万将士被俘,成了日后帝国战史教科书上最经典的案例之一。 原本剧情到这里,就是一场以少胜多的大捷,纵然战果显赫,也不至于被人说道这么久。之所以有这份待遇,是因为锁定胜局后,当时的帝国军指挥官下达了一道三战爆发以来最为严酷的命令——就地处决所有战俘,一个活口不留! 这道命令在当时引发了怎样的哗然和轰动,如今已不可追寻,然而七十多个年头过去,英魂纪念碑犹在,碑上那道惨烈斑驳的血色仍未被光阴长河冲淡,那大理石的底座下封存了数十万将士尸骸,如今已化为白骨,兀自睁着空洞的眼窝,不依不饶地北望帝都之所在。 真正应了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那位下达屠杀令的帝国指挥官非但没被舆论的口诛笔伐压趴下,反而很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不到十年光景,他已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尉官升迁至上将,功勋册子累起来,不比军部第二号人物五星上将荆玥低。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仁兄还与数百年前以手腕强硬闻名的德意志首相享有同一个名字:俾斯麦·瓦尔德施泰。 ——两天前的凡尔赛主宫中,令统帅长青洛和首席上将荆玥因为区区一份回京述职申请而抻紧了皮的雷霆军团长,兼任北美驻军司令,就是这一位。 此人以治军酷烈著称,比之面冷心软的统帅长以及市井油滑中混出来的首席上将更有帝国将军的铁血风范,不仅继承了先人的名姓,更把前辈脍炙人口的铁血之名发扬光大,最终在索马里会战中一战成名。 此役之后,时任准将的俾斯麦累功晋为中将,与肩章上的金星同样板上钉钉的,是他“杀戮之将”的铁血声名就此坐实。 这还不算完,私底下更有流言沸沸扬扬,言称当年酷烈决绝的屠杀令其实下达自凡尔赛,俾斯麦不过是替上位者背了骂名。有道是三人成虎,越演越烈之下,谣言成了事实,还堂而皇之地记载入联邦史书。 至此,女皇被彻底钉牢在耻辱柱上,“暴君”之名倾尽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 当然,半个多世纪前的旧账,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能把纪念碑下的累累白骨拖出来问个清楚。只是单看凡尔赛背了七十年的口诛笔伐,民间舆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帝都城淹没个百八十回,却愣是没一句辩解安抚,就知道这事多半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不过,还是那句话,几十年前的公案,又卷入了多少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想要从一潭沉积多年的浑水中揪出始作俑者,不比海中捞针简单。何况两国早已签订停战协议,目前当务之急都是休养生息、恢复民生,当年那场屠杀残留在史册上的血色虽未全然消退,眼光总是向前看的人们却已悄然翻过了这一页。 正因如此,纵使帝国至尊与钉了自己七十多年的耻辱柱猝不及防地当头相遇,也没显得过分失态。 她在闻愔身边屈膝半跪,嘴唇动了动,轻声问:“这是七十年前立的?” 闻愔没说话,就在这时,走到两人背后的卡特琳娜做出了回答:“确切的说,是六十七年前……三战期间战事胶着,只来得及草草收拢骸骨,让他们入土为安。直到战争结束后第三年,殷文元帅率军剿匪,特意绕道此地,亲手立下了这块石碑。” 纵然时隔多年,这一份迟到的哀荣好歹盖在了白骨身上,遮盖住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 女皇眼皮微垂,大半张脸都沉浸在四方碑投下的阴影中,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云梦阁主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遑论站在她身后的卡特琳娜了。 卡特琳娜自顾自地说:“车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赶紧出发吧,能走多远走多远——想来几位能从中东的天罗地网里闯出来,不会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吧?” 闻愔正要说什么,女皇忽然站起身来。 帝国至尊是亚裔,虽说在同龄女子中算得上身量高挑,却没法和身高腿长的欧美女性相比。可她这么一站起来,卡特琳娜不由产生了错觉,仿佛平地拔起了一堵铺天盖地的墙,连无孔不入的阳光都被这人阻挡住了。 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她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一半才回过神,姿势僵硬地把已经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女皇忽然一抬手,毫无预兆地把脸上那层“人皮”揭下。 卡特琳娜:“……” 这一出大变活人冲击力太强,海盗女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打算发起自杀式冲锋,给这些老弱病残争取撤离的时间吗?你们的对手可不是那个什么卫队,而是携有生物战甲的中东军团,和他们硬碰硬,你扛不了多久的。”女皇不带感情地说,“你现在有一个机会,向我报告人员和武器战备情况。” 就在海盗基地中重现五百年前敦刻尔克大撤退一幕时,几十公里之外的诺丁湾上空,无数战甲像闻着腐臭气味的秃鹫一样盘旋在云层中,底下是翻涌的海浪,无法形容的巨大身影在波涛中若隐若现。 基地的动向没能逃过海蛇内部的监控屏,按比例缩小的沿岸地形图上,一个个代表难民的红色光点正以蜗牛一样的速度缓慢移动着。 博雅赫只瞄了一眼,就失笑摇头。他随手推开身后的“联邦统帅”,就像推开一把挡路的椅子,那人踉跄着后退几步,靠着墙根站定了,脑袋了无生气地半垂着,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几句短短的对话中透支光了,看起来就像一具精美的雕塑。 博雅赫端详了“他”一阵,啧啧称赞道:“简直是鬼斧神工,如今的人体基因技术真是不可思议,我看就是殷帅本人在场,也会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人站在海蛇战甲的指挥舱里,除了他自己,密闭的舱室内再无第二个“活物”。然而他并不是自言自语,在他正前方悬着一副远程投影屏幕,一个男人的身影呈现其上。 “这就算鬼斧神工了?只是个复制体,和能喘气的标本没什么差别,硬要说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只有他脑部的控制终端能让人多看两眼——可惜还得提前输入指令,才能让牵线木偶按剧本走下去,要是像刚才一样碰到意料不到的突发状况,分分钟就会穿帮。” 二十五世纪的全息投影技术堪称登峰造极,站在博雅赫的角度看过去,那人就像和他面对面说话,从头发丝到衣角纹理无一不清晰入微。 那人坐在一把铺了朱红天鹅绒的扶手椅中,穿了一件修身的黑色西装,里面是平整的白衬衫,系着精致的真丝领巾。他的脸孔被一副银色面具遮住,图案是浮雕的夜鸮。 这一身打扮完全可以混迹帝都城的贵族子弟中,就是去镜厅参加化妆舞会都够格了。 然而博雅赫在面对这个男人时,不由自主地微微躬下身,借此避开与他目光的对视:“阁下,我其实有点儿不明白,我们明明占据了优势,为什么不直接打进去,而是要多拖延两个小时?万一它们来了援军……” “援军?”男人重复着这两个字,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哪来的援军?” 博雅赫登时哽住了。 “直接打进去当然不是难事,但你得知道,海盗女王可不是养在羊圈里的食草动物,被猛兽围捕时只会抱头逃窜——那是一头母狼,一旦把她逼到死角,她没了退路,反而会掉头狠狠咬你一口。” 博雅赫恍然大悟。 “只有给他们以希望,才能让猛兽心存侥幸,不会一上来就想着两败俱伤。然后,你再毫不留情地打碎这份希望,猛兽的斗志也会被随之击溃,这才是一击毙命的时候,懂吗?” 男人淡淡地说:“最后……你不会以为我真蠢到坐在这儿干看着他们抱头逃窜,而什么都不做吧?” 博雅赫陡然抽了口凉气。 时间是这世上最冷酷而不可抗拒的东西,它的流逝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不管你权势滔天,还是手握重兵,都免不了身不由己地裹挟其中,被滔滔的光阴长河一并冲走。 两个小时后,夜幕无声降临,太阳沉陷在地平线下,随手把最后一抹余晖涂在海天交界处,像是点燃了一把熊熊大火。 没多久,火势熄灭,无数暗影从灰烬中扑出,消融在深沉的夜色里。 ——机甲战队开始行动了。 中东前锋部队悄无声息地越过海岸线,夜枭一样降临到基地上空时,出现在监控屏上的是已经拉开散兵线的海盗战队。 这一幕早在意料之中,中东军指挥官毫不诧异。 随着指令下达,所有近程导弹被推入发射器,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一拨导弹潮打了出去。 夜空中炸起簇簇礼花,黑夜亮成了白昼,海盗军团见势不妙,掉头就跑。 这是理所当然的,双方无论量级还是装备间的差别大得能吞下一个诺丁湾,这一出也早写在中东军的剧本上。 中东前锋部队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他们不止人数众多,连动能系统都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很快就两面包抄,把海盗军团的主力包了饺子。前锋部队的指挥官冷笑了笑,正要下令把这一小撮乌合之众轰成炮灰,突然盯着监控屏愣了一下。 他发现这一股海盗武装的数量……似乎比预想中少了许多。 一般而言,诺丁湾沿岸的海盗组织战斗力不会太强,可战斗人员的数量也没法和正规军相比,但问题在于眼前这一股战队只有区区十几架战甲,且不说和他们预先得到的情报对不上,就是随便拉出一支海盗武装来,也不会这么穷酸。 是基地武装都四散溃逃了,还是他们中了对手的诱敌之计?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下一秒,中东军的战甲中响起了震天价的高能警报,被四面包抄的战甲群突然毫无预兆地自爆了,炸出了一片火树银花。 自爆产生的能量波当空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由于距离太近,无数来不及后撤的中东战甲被卷了进去。 这一幕超出了中东军的剧本范畴,别说博雅赫,连全息投影中的神秘男人也吃了一惊,他稍稍坐直身体,摸了摸下巴:“看来这位海盗女王也留了一手,有意思。” 这一波自爆虽说不至于让中东军损失惨重,却还是让前锋部队指挥官恨得挫起了牙花子。他一声令下:“打开远程扫描系统,把这些阴沟里的耗子找出来!” 内联频道兢兢业业地把他的指令传达了下去,很快,干扰扫描系统的能量波散去,无数红色的小光点亮起在监控屏幕上。 中东军指挥官轻蔑地冷笑一声,接着下令:“近程导弹预热,这一回,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电影剧本有一个既定的套路,但凡出场声势浩大,爱放嘴炮的角色,最后多半是要被啪啪打脸。 此时此地,中东军指挥官就陷入了这个套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