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瓷盘放在张啸面前,里面是煎得焦黄的吐司片,上面还渥了一个溏心荷包蛋,咬一口,鲜嫩的蛋液往外直冒。 张啸眼睛都绿了,在海上漂流了三天,战甲里禁烟禁火,每天只能吃压缩饼干就生鱼,早就反胃了。好不容易看见刚出锅的新鲜食物,他那眼神就像看到了几辈子没见过的亲爹,不用云七多做推销,已经狼吞虎咽起来。 不多会儿,一个干干净净的白瓷盘推回到云七面前,张啸端端正正地坐在位上,抬头看着他,脸上写了俩字:还要! 一夜之间从幽云第七卫降格成厨房大师傅的墨鸢摇了摇头,认命地把平底锅架回灶台上,正要开火,突然盯着窗外愣住了。 他冲张啸招招手,示意新闻官凑到近前:“你看,那不是泰渊吗?” 这房子采光极好,灶台边上就是落地玻璃窗,张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泰渊快步走出小楼,沿着小路进了绿化带,三两下就闪没影了。 墨鸢摸了摸下巴:“怪了,这附近都是监控,保不准还有暗哨盯着,他溜出去干什么?是晨练,还是约了人幽会?” 张啸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你能换个词吗?” 墨鸢没理他,他盯着那条消失在绿化带深处的小路瞧了片刻,突然一解围裙,掉头就往外走。 张啸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你该不会是想……” “他是联邦的人。”墨鸢用简短的一句话把张啸的所有劝阻都堵了回去,“虽说联邦统帅失踪多年,可他跟了殷帅那么久,念旧是肯定的。他又认识那海盗头子,万一两边串联起来……” 他只说了一半,然而张啸已经把那句话自行脑补完整——万一两边串联起来,身陷海盗基地的女皇将腹背受敌。 墨鸢动作奇快,交代完这一句,人已闪到了门边。张啸看一眼客房方向,属于女皇的房间屋门大开,看来房间主人昨晚没有回房,就近照看了云梦阁主一整夜。 他一咬牙,紧随着墨鸢追了出去,临走还习惯性地带上了房门,关紧了才想起来,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房门关不关差别都不大。 两人沿着小路追过去,幽云第七卫不愧是潜伏暗杀的好手,一眼就看穿了绿化林里安设的监控头,他拿出当年侦察兵的功力,挑准了监控死角,拉着张啸左兜右绕,蹭了一身枯枝败叶。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小路的尽头不是什么秘密基地,而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满了高大的灌木,植物根部肥大而蟠曲,胖墩墩的憨态可掬。现在正当花季,枝杈间开满了玫瑰红的花朵,中心一道白色条纹,挤挤挨挨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是枝头燃起了熊熊大火。 墨鸢依稀记得,这花是当地的名种,原产于东非的干旱地和近沙漠地带,因花色鲜艳,远看犹如玫瑰怒放,所以当地人称之为“沙漠玫瑰”。 花园中央是一片空地,平整的大理石铺出底座,上头立着一座半身像。离得远了,那石像被花枝挡住大半,看不分明,但石像前站着的两个人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正是泰渊和海盗女王。 墨鸢觉得,这海盗女王屋里大概开了间服装展览馆,才过了一天,又换了一身衣服。她穿着一袭黑色的曳地长裙,是西方礼服的式样,却除去了累赘的束腰鲸骨,裁剪贴合着身体弧线,裙角攀爬上精致的刺绣,花蔓蜷曲着舒展开,枝杈勾连处盛放着如火如荼的花朵。 ——那绣上去的花纹赫然也是沙漠玫瑰! 四下里很安静,那两人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来。只听泰渊说:“昨晚麻烦卡特琳娜小姐了,还要多谢您深夜派人送药。” 卡特琳娜没看他,翠绿色的眼睛里映出一束含苞欲放的花枝,半晌才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你的新主子没事了?” 泰渊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说法不是很认同,却还是一板一眼地答道:“退烧药效果很好,早上我出来时,大人已经不烧了。” “大人……”卡特琳娜玩味着这两个字,连讥再讽地勾了下嘴角:“我记得头一回见面时,你称呼殷帅也是这两个字,看来不管换了几个老板,泰渊护卫长的忠心都是一成不改的。” 再好脾气的人,被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讥嘲,都会感到不悦,何况泰渊除了面对云梦阁主,其他时候脾气也实在算不上好。然而他看了卡特琳娜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没有反击回去,只是面无表情地问:“卡特林娜小姐一大早上叫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卡特琳娜扭过头,目光总算肯落在他脸上,视线一旦凝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像一头母狼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当然不是!我找你来,是有话要问你——七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泰渊神色微动:七年前……地球历六十三年,联邦统帅下狱的那一年。 “今天是三月二十四日,七年前的今天,联邦议会对殷帅发起弹劾,也难为他们费尽心机罗列出十大罪状,除了拥兵自重、通敌叛国这些老掉牙的说辞,其中有一条就是勾结域外海盗、图谋不轨。” 卡特琳娜紧紧盯着他,那眼睛里的亮光很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意思:“是……因为我吗?” 泰渊稍稍垂下眼,有那么片刻光景,居然不敢和她保持对视。 “您误会了,”他轻声说,“其实所谓的‘罪名’不过是个幌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议会对……元帅忌惮已久,不管有没有您,他们都不会放过元帅,这是迟早的事。” 卡特琳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为什么?联邦议会疯了吗?他们忘了当初是谁挡下了帝国军对准家门口的炮火,又是谁收复了亚欧东陆,给了他们苟延残喘的栖身之地?没有殷帅,联邦议会那群老东西早八百年前就下帝国大狱吃牢饭了,他们现在……算什么!” 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带着血。 泰渊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古华夏的谚语里早就说得明明白白,鸟尽弓藏、卸磨杀驴,说到底,不过是当权者眼里揉不得沙子,不想着怎么休养生息、兴国安邦,反倒见天琢磨着怎么把最高统帅手里的军权收回中央。 那些年,联邦议会往军部里不知掺了多少沙子,要不是元帅统领三军多年,威信甚重,又有帝国在侧虎视眈眈,他们耍手段也不敢太过分,这头驴早二十年前就被宰了。 可是这些,又要怎么向一个从未涉足过联邦权力风暴核心的人解释清楚? “就像您所说,当年三战初期,联邦几乎被帝国压着打,是元帅硬生生地在帝国军的炮口下磨出了一支劲旅,才保住了联邦岌岌可危的半壁江山。”他别过头,拿眼瞧着枝头一朵正当怒放的沙漠玫瑰,眼睛里一派血□□流,“这就是联邦建国之初,军部的核心基石。” 不只是卡特琳娜,连离着老远的墨鸢和张啸都听住了。 “正因如此,联邦建国半个多世纪,元帅在三军中的威望无人可及,整个军部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连议会都要靠边站。斐迪南掺进去那么多沙子,始终不能撬开核心的那块铁板,他又怎么会不心存忌惮,不想方设法除掉元帅,把军权握在手心里?” 斐迪南,全名是斐迪南·美第奇,联邦议会的前任议长。 卡特琳娜定定地看了他两秒,轻声问:“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想把军队的控制权捏在手心里,他们就能把国之柱石构陷下狱?就能让人疯狂到,连窥伺在旁的外敌都放着不管,不顾一切地自毁长城?” 泰渊又叹了口气。 当然不止于此。当年的联盟统帅在军队和民间威望甚重,就算首都各大媒体天天写文章抨击他搞军事□□,也不能拉低他在民众中的支持率——毕竟,和尾大不掉、办事效率低下,还见天闹出贪腐丑闻的议会相比,首都军部在三军统帅数十年如一日的肃整下可谓井井有条,别说贪腐,胆敢乱伸手,元帅能把那人整条手臂都砍下来! 联邦建国初期,局面其实很不稳定,除了帝国在土耳其西岸几番试探,中东武装和诺丁湾的海盗势力也不消停,整个联邦合众国就像一片漂在大海里的枯叶,议会就是扒在叶子上的小蚂蚁,随时可能被打过来的浪头掀翻到海里。 国难当头,扶持军部几乎成了联邦议会唯一的选择,不管时任议长的斐迪南·美第奇对最高统帅有多少忌惮,他都不能不捏着鼻子和军部合作,甚至一手将殷文捧上了神坛。 可当局势缓和下来,来自外敌的威胁不再火烧眉毛后,他就发现,这么做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果有的选,美第奇议长绝不想和联邦军神硬碰硬地掰腕子,那意味着他必须面对军部的愤怒、舆论的哗然,以及联邦境内数十亿民众的质问与抗议。甚至于,但凡殷文能识趣一点儿,对议会的某些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在主战主和的问题上和议会唱反调,别……抱着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斐迪南都很乐意继续同他携手合作下去。 可惜,议会递去的橄榄枝,三军统帅看都不看,直接撂在地上,还漫不经心地踩了一脚。 那后来发生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您说得没错,人类对于权力的向往就是这么疯狂,”终究,泰渊只是用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回应了海盗女王的质疑,“那是拴在悬崖上的钢丝,踩上去就是你死我活——元帅不想争,所以,他粉身碎骨了。” 其实,从地球历六十年开始就隐隐有了苗头,那段时间,连七八岁的孩子都看得出来,议会和军部的矛盾已近白热化,结果无外乎两种:要么最高统帅干翻议会,建立军事□□;要么议会彻底压倒军部,统帅换人当。 按理说,内有军部拥护、外有民心所向的元帅占尽了主动权,甚至不用他亲自下令,只需要一点点暗示,控制议会乃至颠覆联邦首府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可悲剧的是,联邦第一任最高统帅是民主精神的忠实拥护者,当初敢以一己之身力抗当头碾下的帝国铁轮,就是看不惯帝国倒行逆施复辟□□,又怎么肯违背自己多年来的信仰? 不争的结果是,他成了挨宰的那头驴。 未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在战事初歇后、倒在了自己人捅的要害一刀上,连尸体都被泼上一盆千古不白的脏水。 这人的一生真应了那句“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这些联邦中央狗屁倒灶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卡特琳娜忽然打断他,她直直地看向泰渊眼里:“我就想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联邦议会把人构陷下狱还不够,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无论泰渊还是躲在远处偷听的墨鸢和张啸,脸色齐齐一变。 泰渊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再次打断。 “不用矢口否认,也不必替联邦议会遮掩,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卡特琳娜转过身,额发被迎面而过的海风吹拂,亮到惊心动魄的目光忽然缓和了下来。 泰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正望着那座白色大理石的半身像,昔日的统帅护卫长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人像莫名的眼熟。 他低呼了一声:“这、这雕的是……” “我没有他的影像记录……他似乎很不喜欢让自己的影像流传在外?”卡特林娜喃喃地说,“我翻遍了联邦网路,也只找到很少的一点资料——就算有些场合,他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也一定会戴着一张鬼脸面具,搞笑的是,这后来还成了联邦议会坐实他‘居心叵测’的罪状之一。” 泰渊说不出话来。 元帅不喜欢别人打探他的隐私,这在联邦军部已经不是秘密了,他非但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守口如瓶,也不像某些议员那样,三天两头就在媒体面前晃悠,用各种手段提高曝光度。 更有甚者,但凡需要在公众面前亮相的场合,元帅也会戴着一张青铜鬼面遮挡面孔。可想而知,这在当时引起舆论哗然,无数媒体跳脚抗议,声称元帅这种做法违背了当代社会坦率开放的精神,甚至趋炎附会,愣是把戴面具和军权□□的苗头生拉硬拽在一起。 不过,任凭媒体们嗷嗷叫唤,元帅就当没听见,依旧我行我素。时间久了,民间也就习惯、甚至默认了青铜鬼面是元帅的标识,至于那符号化的鬼面下隐藏了怎样一副面孔,反倒再没人记得。 “这是我凭记忆雕的,可能不太像。”卡特琳娜轻声说。她凝望着石像的侧脸,慢慢伸出手去,仿佛想触摸它,却在离着还有一公分时停顿住,隔着空气感受到石头的沁凉。 “这里位置偏僻,消息也更闭塞,我收到风声时,他人已经下狱。我已经马不停蹄,连夜潜入联邦首府,可到最后,也只来得及……替他收拢遗骸!” 泰渊闭上眼,呼吸很平稳,攥在掌心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七年前最黑暗的记忆从压抑的记忆深处呼啸而出,化作无边夜色,当头压下。迎面而过的风像是带着刀片,和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一样,他仿佛又回到那片荒野中,眼睁睁看着那人被反锁双手押下囚车,一步一步走向黑暗深处…… 直到一声枪响。 他忽地睁开眼睛,瞧着那尊石像,哑声问:“这石像下面是……” “是他留在联邦首府官邸的一套军装,礼服佩剑,还有……我在当年行刑的地点,找到的一捧沾了血迹的泥土。” 卡特琳娜勾了下嘴角,想对石像笑一笑,却发现怎么勉强自己也笑不出来:“我翻遍了联邦首府,甚至闯到负责监刑的宪兵队长家里,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断了,也没问出他的下落。我没办法,只能这么凑活着下葬了……” 泰渊心头一动,他忽然问道:“听说七年前,宪兵队长皮埃罗·美第奇被一伙盗匪趁深夜闯入家中,不知什么原因,他家里的安全系统没有发出警报,直到第二天早上,宪兵队才发现他人已经死在家里,而且死状极惨,尸首残缺不全,是被人活活虐/杀的——这是你干的?” 他问的直接,卡特琳娜也答得爽快:“是我。” 泰渊皱了皱眉。 “怎么,他杀了人,还想装着若无其事,仗着自己姓美第奇就继续在首都城里醉生梦死,消消停停当他的纨绔子弟?简直做梦!”卡特琳娜咬牙狞笑,“可惜动静闹得有点儿大,从第二天开始,联邦首都全城戒严,不然我还想把斐迪南·美第奇那老狐狸的人头也割下来,一起供在他灵前!” 泰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半天没想到怎么组织语言,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元帅大概会消化不良的。” 卡特琳娜眼睛里的血气消退了些,她看向泰渊:“我听说他当初下狱,你是他亲信的护卫长,也没能幸免,被一并指控成他的帮凶共犯。那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被人救了。”泰渊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简短地回答,“救我的人就是云梦阁,那之后我也被联邦中央列为通缉逃犯,无处可去,只能留在云梦阁里。” 卡特琳娜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救你的人……就是你的新老板?” 泰渊微微苦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算是吧。” 卡特琳娜手背在身后,迎着海风扬起了下巴。她红色的长发被风吹起,像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这些年,云梦阁没少在中东兴风作浪,我虽然偏安一隅,也隐约听说了些他们的事迹。”海盗女王淡淡地说,“云梦阁一向不插手联邦和帝国间的恩怨,这回却出面营救帝国人质,是打算在这场博弈中站队了吗?那你身为昔日联邦最高统帅的护卫长,又准备怎么摆正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