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事儿了？”蔡敏调了调倒车镜问。

“因为我希望您能长命百岁！我希望您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也变成一个老太婆。就像，外婆和太婆一样！”那滴憋回去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傻孩子，不就做个检查嘛，哭什么，我去还不行嘛！”她温柔地帮元尹擦掉眼泪，说，“坐上来吧！”

“妈，我想一直做你后座上的那个小孩！”她忽然把脸贴到她的背上，手环绕着她的腰，撒着娇说。

“等你长大了，你来开，换我坐！我将来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脚也不灵活了，开车多危险啊！”她顿了顿，小声补充道，“而且你小时候不是老不放心我开车吗？”

车子在天桥上奔跑，迎着风，眼睛总是很难受，干干的，久了就变红。

她会变老，以她察觉不到的速度，等到某一个瞬间回首，才发现，原来她真的老了。

2013年她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老花眼症状，穿针引线的活都需要她代劳，因为癫痫的原因，她的记性越来越不好，刚讲过的事转头可能就想不起来，以后还是尽量不让她开车吧，太危险了。

“不是说好，周五下午放学，我坐公交车回家吗？您怎么又来接我了？”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问，“你今天不是要上班的吗？”

“请过假了！你外婆，还有你太婆来我们家了，晚上一起吃饭。”蔡敏在红绿灯停下来，转头对她说，“我们家有长寿的基因，我们都能长命百岁的！”

绿灯一亮，一辆货车从后面，踩着油门直冲过来，带起一阵很大的风，还有一摞灰尘，灰尘飘进眼睛，她不得不挤出很多眼泪来清洗这些灰尘。

她们到家的时候，外婆和太婆坐在门口摘芹菜叶子，动作很慢，悠然自得，有说有笑，夕阳照着她们迟暮的脸，安详宁静。

“尹尹回来了！”外婆年轻一些，反应更快，看到她们回来，高兴地从地上的小板凳上起身，出来迎她，可她毕竟快70了，腿脚不太利索，起身太快可能有点晕，脚步缓慢得很。

元尹小跑上去，扶住她，把脑袋蹭在她肩膀上说，“外婆，我想死你了！”

外婆轻柔地摸摸她的脑袋说，“不是暑假才见过面吗？”

元尹迟疑片刻，她来到这里的时间是刚刚开学，那时候的暑假，她喜欢赖在外婆家很久，外婆家靠山，那里的知了、青蛙、大蚂蚁、黑铁牛，都是她最亲密的伙伴，但上班之后，没有了寒暑假，又忙于工作，只是偶尔得空才能去看她，常常很久也见不上一面。

元尹倒了倒时空时间差，说，“那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几十日没见了，不是吗？”

“小尹，我给你带了饼干，看看喜不喜欢？”太婆坐在凳子上，佝偻着腰，指指桌子上的袋子，和蔼地说。

太婆已经98岁了，身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但身体却依旧健朗，耳聪目明，生活也能自理，家里一有好吃的，自己总舍不得吃，就想着送给小辈吃。

元尹打开袋子，拿出一块，尝了一口，很甜，甜得牙齿疼，她想，太婆年纪大了，少吃点甜食也好，接着把整块饼干塞嘴里，连连称赞道，“很好吃很好吃！”

她看到元尹爱吃，高兴地笑了，笑得和孩子一样，都说人老了之后就和孩子一样，是真的，太婆真的特别可爱。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很爱干净，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去整理头发。

她的头发本来很长很长，放下来可以垂到小腿肚，小时候元尹很喜欢看她梳头，慢慢梳顺，再把一头银发盘成发髻，固定在脑后，和民国时期的富家太太一样好看。

后来，太婆说年纪大了，手抬起来梳头发开始觉得吃力了，就自己动手给剪了短发，之后就用黑色的发夹别在耳后，虽然也好看，但元尹再也看不到，她慢慢地梳着她的一头银发，一梳梳很久了。

他们都说太婆一定能活到一百岁，元尹以前也信，甚至觉得可以更久，毕竟她身体那么好。

可她现在知道了，太婆还有一年就要离开她了，那一年她99 ，没有生病，只是摔了一跤，摔了一跤就摔进了死亡的深渊。

她还记得，她去美术集训前去看她，太婆最后和她说的话是，“小尹，帮我把这个银镯子取下来，趁我还活着，我死了，就没人要了。”

元尹尽力了，但最后还是没能取下来，她太瘦了，她怕稍稍用力都会伤到她。

最后这个银镯子的去向，元尹没敢再问起，其实她希望，太婆是带着它走的，毕竟她那么喜欢它，带了它一辈子。

元尹看了看她右手腕上的银镯子，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日晒，颜色有点灰暗，不再是明晃晃的，她在外婆坐过的小板凳上坐下来，说，“太婆，我帮你一起摘吧！”

她拿起一根新的芹菜，笑着点点头，她的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有岁月积累的智慧，每当别人问她今年几岁了，她都笑笑说，我忘了，活一年是一年呗，活久了，数不过来了。

元尹还年轻，从未真正想过死亡的来临。

她想，也许只有当身体渐渐衰退，年龄慢慢增长，或者当身患重病，生理机能逐渐减退，才能真切地体会到，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离死亡越来越近。

太婆是幸运的，那些对死亡真实的感知，她忘记了。

她希望，如果有一天她也老了，也可以这么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