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阁楼,何少清无端端,心情烦躁,刚走了没几步,就又被伙计拦住了。 “少爷,柳公子不吃不喝。”大概察觉到当家心情不善,伙计低下头,诺诺说道。 何少清皱眉。 自打柳随风被胁迫着,留在了何府。何当家可谓事必躬亲,样样上心。人参鹿茸,鸡汤糯糕,样样供着,一天三顿不重样。 何府不比别处热闹,何少清怕柳随风太闷,左思右想,差人把柳随风的花花草草,书卷竹琴都搬了来。还有那只白毛鹦鹉,也一并接了来。 这鸟太过吵闹,三姨太气急败坏,要惯这蠢货蒙汗药,被何少清制止了。 因为这括噪的鹦鹉,总算使柳随风的身边,不再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时柳随风也会抬起头来,给鹦鹉顺毛。白鸟停在他的肩膀上,不吃不喝的柳随风,脸色一天天苍白消瘦下去,只是自顾自坐在那里没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何少清来到了关着柳随风的门前。廊道里一片寂静,阳关从尽头落下来,何少清没有推开门。 “你知道吗?”何少清忽然叹了口气,“柳随风,我以前见过你。是在很小的时候。柳随风,你应该不记得了。” 何当家站在一扇门前,自顾自的碎碎念。 “我第一次见你得时候。我的衣角上还有污渍。”何公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我母亲总是很喜欢用茶泼我。” “那时我笨手笨脚,打碎了几个碗,被罚站在家门外,你路过给我了一袋桂花糖。”何少清闭了闭眼。 那天,何家无声无息死了个人,是何少清的母亲。然而丧礼刚过,家里就要备起喜宴来,给何家冲冲喜,毕竟刚死了个默默无闻的小妾,晦气得很。早上如了棺,到了中午,那灵木前守着的人,也就只有她低头跪着的儿子,一个人而已。 有些人的命就是这样的,活着的时候,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即便是死,也像是残花轻飘飘碎在泥里。仿佛从来不曾活过。 喜宴是三太太的生辰。大张旗鼓,人手不够。何少清后来被赶到了厨房,给寿宴打杂,一时恍惚,不小心打碎了碗。生辰本就被死人冲撞了,三太太本就心中不爽,这下见了这颗眼中钉也来触自己的霉头,恨得牙痒痒,便差人淋了他一身凉井水,罚站在何家大门外。 门里热热闹闹,欢欢喜喜,何少清在门外,低着头,淋了水有些发烧。 “何家的小少爷?”路过的人惊奇,停下啧啧“怎么在这站着?” 何少清始终没有抬头,没问出什么,八卦的人,也只好悻悻走开。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谁,徘徊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忽然啊了一声。 何少清抬头,从那双柳色白底布鞋一点点望上去,看见了一张清秀少年的脸。 “在这呢!傻小子!”那边急匆匆走来一个男子,对着自家儿子就是一个暴栗。“你又跑哪去了?” 这男人,何少清倒是见过。毕竟,茶余饭后,何老爷最爱干的事,便是抽着烟含沙射影,阴斗阳斗这柳当家,巴不得这竞争对手,早日倾覆倒垮。 那这少年,应是柳家的小公子,柳随风了。 “爹。”那少年撇了撇嘴,委屈巴巴,“爆竹彩花,猪肉肘子,我寻着味就过来了。哎,哎,爹,你等等啊。” 父亲额头青筋抽动,转身大步流星走开,少年也忙不迭地跟了过去。 只是,没有五步,又回来了。 “喏,给你。”何小少爷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呼噜噜倒了一把桂花糖。 “…………” 少年眉眼弯弯,指头往何小少爷的脸上虚虚一画,勾出一个笑脸来。 “我在这呆了半时辰,你皱了半时辰的眉。” 一身水的何少爷缓缓抬头,却见少年已经跑远了。他跑得飞快,边跑边喊, “给你,都给你!我爹说了,不开心,就要多吃糖!” “柳随风,我事事算计你,可也从未想过你死。”从回忆中抽出的何少清,对着紧闭的门,低声说。 “其实我也懂一点琴。小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只是后来,琴被父亲给砸了。”何少清继续说。 鸟也是养过的,也是只白毛鹦鹉。偷偷养在院子里的那颗树上,只是后来被发现了。父亲发怒,斥责他玩物丧志,命人绑住了翅膀,扔走了。 “柳随风,我羡慕你,也嫉妒你。” 何少清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终于叹了口气,“柳随风。” “只要你肯吃饭,我就将柳家还给你。” 门内依然寂静。 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何少清心里忽然平静了些,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抬手推开了门。 然后,手一抖,手里的瓷杯跌成几片碎片。 柳随风喝了一瓶安眠药,头倚在窗户上,一身白衬衫整整齐齐,一只手垂了下来。一张脸平静安详,仿佛刚刚入睡。 寒风刮过,从柳随风抱着的书卷中,卷落了一页纸。 上面是一首诗,终于结束的一首诗。何少清蹲下捡了起来,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在做梦,忽然,笑出了声。 真可笑啊。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柳随风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柔软的羽毛浮过他的脸。何少清缓缓抬头。 白鸟抬翅,轻飘飘地飞走了。他抬了抬手,什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