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芳阁,二楼。高处不胜寒,一溜别间的帘子教风吹得起起落落,唯独最里面一间垂着。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银灰锻子上,绣娘拿丝线绣了一副雪山,三面雪山环抱起一个池子来,里面还有几尾红鱼。天上地下,山巅池底,白茫茫一片,乍一看,仿佛鱼游在雪里。 屋子里有个人,孤零零站在栏杆旁,不知道在看什么。阁楼下的街巷上,拉了一盏盏红油彩灯,在风中晃来晃去,照亮了那人的半张脸,也将另一半隐匿在了阴影中。 尽管如此,那人是谁,亦一目了然。 “何少爷,”李叔眯了眯眼,走过去,弯腰恭敬递上一张纸,“这是今日的账目,请过眼。” 何少清回头,接了过来,飞快瞟了一眼,忽然顿了顿。 “柳少爷非要铺张进货,没办法,拦都拦不住。”李叔知他想问什么,忙不迭抢先开口,话毕又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那愣头青,硬是不听劝。把老爷的家产,败光了才好。” 李叔在心里呸了一声。 柳老爷不争气,叫洋人气得一命呜呼,连累他连累得可倒惨,以前白巴结了。死了也没给自己留点什么。反倒是这公子哥,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少当家。 他柳随风是个什么东西。他李承从来就没放进过眼里。 不过也倒是个懂行的,抱上了何家大腿。只是李承到底烦他烦得紧。他可不想和柳公子那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抱着家产等死。 何况,这何少爷出手也是大方的很。 “就这么多?” 李叔点头,何少清揉了揉眉心,双眼下有隐隐的青色,看起来疲惫至极。但还是接了过来,一字字细细察看。 李叔悄悄抬起头,斜眼打量他。 最近何家的事也是多的很,何少清也忙的焦头烂额。别的不说,何老爷忽然疾病缠身,何家大大小小的事,一下子压到了何少清身上。何老爷风流多情,单那几房姨太太,就不是省油的灯。何况坊间传闻,何少爷作为何家唯一一个独苗,却也不是出自正室之下,从小受的排挤想必也是很多。 但在李叔看来,这何少清倒也不很伤心。 反正这个人总是这个样子,冷冷的一副面孔,仿佛断指也不皱眉。 “再提醒一遍,凡事都要坐得干净。”何少清抿唇,抬手把纸扔进了油灯里,垂首道,“别让柳公子看出你的马脚。否则——” “否则如何?” 戛然而止。何少清再抬起头的时候,就见帘子被掀开了。一副好端端的薄雪春山抖了几抖,红鱼断成两截。 有一瞬间,何少清以为是风,毕竟春寒料峭,寒风逼人。然而事与愿违。 何少清宁愿是风。 “何少清,真的是你。”柳随风走了进来,拍了拍手。 柳随风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愣住的伙计。鸦雀无声。那老伙计哆嗦了两下,抬眼去看何少清, “叔父。”柳随风的声音笑吟吟,“何少清给了你多少钱,要你害死我。” “也不多。一个少当家的位子而已。”片刻寂静后,却是何少清气定神闲开了口,再见那伙计,早已吓得抖如筛糠,眼神发直。 “柳公子仁义,我当初就劝过你,可你不听。”话说完,何少清甚至还叹了口气。 柳随风大笑,忽而啪得一声,抬手甩在桌子上一把刀,一把抓住何少清衣领,冷冰冰地说,“那你说没说过,要我杀了你。” 一旁的小肆早已心如死灰,此时竟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少当家饶命,少当家饶命!” 若论可怕,柳随风一人单枪匹马,可怕也可怕不到哪去,只是他的脸色着实吓人。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手里拿了一把刀。李叔有一刹那后悔了,不该,把他当软柿子捏。 李叔毫不怀疑,这副样子,像极了过世的柳老爷。 柳老爷也是个狠主。生意如战场,活到最后的,只能把别人都杀掉。 听到这满脸皱纹的家伙,发着抖向自己跪地求饶,柳随风头也不回,“滚。” 伙计连走带爬,飞快溜走了。 良久,柳随风松开了手,何少清脸色有些发白,微微晃了晃。 “我当初,接近柳公子,确实不安好心。”何少清脸有点发白,低头整了整衣襟,平静说道,“今日公子既已察觉,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柳公子前日签的地契,那无赖也是卖给了我们。还望柳公子不要声张。不然,阁下可能,就要暂时入住我们何家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何少清立誓。在下苟活一日,就少不了你柳公子一日玉食锦衣。” 柳随风起初静静听着,后来笑得睁不开眼。“厉害,厉害,何当家。” 良久,闭上了眼,“何为清,我就问你一句。” “……什么?” “我爹当年的那批货,是不是你串通洋人截的手?” 柳随风等了很久,然而对方却不再开口。柳随风最后便笑了起来,手腕一抖,刀终于摔在了地上。 七 宣和巷的藏珠阁又关门了。 据说,老板娘被请去喝茶了。对方是鼎鼎大名的何家。就是前阵子苦寻珍珠链的那一家。 时人皆啧啧叹之,不为五斗米折腰,果然是遭报应的。 为什么说据说呢?是因为有人声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看到过一妙龄女子,长相身段应该就是白老板没跑了。彼时女子一手抓着长布条,一条腿攀在栏杆上,似乎想从五层高阁一跃而下。 贫穷无乐事,一跃解千愁。 然后很快就又被人拖回去了。 “白小姐,你很能逃跑。短短三天,你咬断了我十根胶带,绳子若干。”何少清叹了口气,点头道,“白小姐属什么的?” “属猫。”白宜怒斥,“放开我。” 何少爷想了又想,挥了挥手,叫人解了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清晨的何府大院,何少爷与藏珠阁的老板娘,坐在北阁楼的顶楼,四目相对。已经被困在这里三天的白宜,悲愤欲绝。 就在三天前,一个寻常的晌午,白宜坐在奇芳阁,门前说书此起彼伏,小风配佳酿,许是茶的香气太浓郁,白宜昏昏欲睡。 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换了个地方。双手被绑,白宜幽幽睁眼,就见何少爷坐在对面,好整以暇,正在吃一袋桂花糖。 “问个问题。”白宜叹息,“你是怎么抓到我的?” 财大气粗的何少爷眼也不抬,“奇芳阁是我家的。” “......哦。”白宜冷漠,“何少爷手段了得,本事通天。” “不敢当,不敢当。我想见白小姐已经很久了。”何少清摆手,淡淡道,“料白小姐跟踪我,应亦如是。” 何少清把茶倒了,抬头打量女子。 这是真的。何少清记忆一向超群。这女子的背影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很奇怪,人们对于一个人的印象,一般都是关于衣服首饰,皮囊长相,很少是纯粹一个模糊的背影的。 除非,它出现了无数遍。 何少清细细打量她。乌发拿青木簪晚起,一身鹅黄长裙包裹腰身,底下一双白缎绣鞋。女子微微低头的时候,鬓角垂下的几缕卷发,恰好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点点头,就是她,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