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非晴非雨,并非不亮,只像是一团火叫白布罩子罩住了一般,阴阴沉沉,白日见光。 一路风风火火。柳随风到家的时候,就看见地上堆着几十个大木箱,整个院子乱七八糟。 柳随风顿了一会儿,蹲了下来。箱子里一团黑漆漆,乍一看看不出是什么。深褐色的,发着霉,土腥味混着潮湿与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柳随风怔怔捏起,一层雪花似的粉落了下来。 里面全是烟卷,烂了的烟卷。 再走几步,到了大堂,柳随风还没迈进去,就吓了一跳。 大堂外面,跪了一群人。 “怎么回事?”柳随风赫然。 无人回答,鸦雀无声。也许是因为卷烟生意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恐惧至极,噤若寒蝉;也许是心怀不屑,瞧不上这一贯闲人作风的公子哥,也会来管问这种事。 “少,少爷......”一个伙计抬头,刚要说话,却被打断。 “公子,老爷在生气呢,”一名老些的伙计自顾自走过,头也不抬,答道。 柳随风喊住了他,“.....李叔,怎么回事?” 唤作李叔的老伙计却并不答,挑起一双粗眉,对自家少爷露出半分眼黑,半分眼白。“现在知道回来了?” 柳随风怔了下,扯了扯唇角,“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拉了拉老伙计衣角,低声道,“少爷,咱们被人阴了。柳老爷……柳老爷他气急攻心,昏过去了。” 柳随风双眼豁然睁大。 生意场上无定数,是福是祸全看命。 实业振兴,爱国抵洋的口号被喊了几个月,一时国货扬眉吐气,说实在的,虽有人隐隐担忧洋人大为光火,反击报复,但还都是大批进货,大批买卖。 洋人本抱臂相观,大为光火,缺也许久没有动静。虽一船船远渡重洋来的货销路忽然受阻,倒也不急。大概也是以为,这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只消半睁半闭着眼,看清人“整顿”几番,这群人自会重新重新沉睡。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次,始终有些不一样了。 持续数月,如火如荼。不知是不是,这个泱泱大国,终于在一件事上,发现自己还有一丁点尊严。 洋人恼羞成怒,终于在昨日,使出了最卑劣的招数。 就在昨天,无数汉人厂子的烟,被叫卖到了大街小巷。包括柳家。 然而,这卖烟的人,可并不是柳家雇得。 卖到烟的国人,打开盒子,叫骂连天。里面都发了霉,黑黑白白,令人作呕。 是洋人干得,他们提前大批囤货,然后把这些国货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等他们发霉,再大张琪鼓出去叫卖。 哈得瑟的洋牌子,重新流到每个中国人的手中。 一手狠棋。 经此一祸,大一点的场子,苟延残喘,小一点的,直接毙命。 各大生意世家,重新洗牌了。 柳老爷是从那天起一病不起的。柳随风起初以为他着了凉,一天三次,卷袖下厨,人参鹿茸,银耳燕窝,挨个煲着吃。才发现柳老爷一病不起。 柳老爷花白的胡子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柳随风想。虽然,他已经够老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上好的西湖白蚕丝抽来抽去,抽走的却好似不是病。 柳老爷越来越瘦,一双手腕除了皮就是骨。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柳家的生意败了。”一次柳随风去找他的时候,却见他破天荒地在喂鱼。柳老爷坐在小潭子边上,里面两条红鲤鱼,吐着抹游来游去。 “爹,说什么呢。”柳随风的手抖了一下。 “其实,你过得快活自在就好。”柳老爷抬手,轻轻拍了拍柳随风的肩,“你李叔他们,自会帮衬你一些。” 柳随风鼻子一酸,弯腰斟茶,“有我在,柳家就不会倒一天。” “真的?”柳老爷忽然笑了笑,动了动眼。 柳随风点头。 寒风卷下落梅,像是下了片雪。 柳老爷再没睁开眼。 ―――――――――――――――― 柳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少当家。 据说浪荡百载,终于浪子回头,重操家业了。茶余饭后,一时为大家津津乐道。 何少清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煮一壶茶。最近睡得不安稳,煮的是花茶。上品白牡丹,滴了几滴早春寒露,花瓣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开,缕缕白烟上升,让仅仅盯着自己的人,最后目光也会渐渐失神。 这个消息有些突兀,有些吊诡。何少清思忖再三,提着两盒桂花糖,一本伯牙琴谱,登门拜访。 敲了半天门,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小子,眯着一双吊稍眼,慢吞吞冒出头来,斜斜打量了他几眼,“外人不见,”立即又缩了回去。 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忽然从里面飘来一个声音,“谁?” “何家少爷。”何少清清晰得看到,那伙计翻了个白眼。 那边沉默了会。“进吧。”那人说。 何少清一抬头,就见柳随风,一身素稿。 “……令父。”何少清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柳随风的脸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苍白,他点了点头,发觉何少在看着自己,便牵了一下唇角,似乎想做一个失败的微笑。 “节哀。”何少清附身,叹息。 友逢大悲,何少清无以言对。在受难的人面前,存活下的人,什么都不应再说。 于是,何少清夹着那本书,又走了。 何少爷穿巷过街,一路繁华热闹,车马铃铛响来响去,走了不知多少步,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继而猛地转身,正好抓到一抹背影。 女子的背影。那人簪挽青丝,一身白缎旗袍,上面绣着一朵朵白花。 背影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