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殊缘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正是暮春。院子里最后一朵海棠也落了。 “阿秋,算算今日,该是什么日子了?”何殊缘坐在窗下,窗外小园翠竹,黄鹂鸣翠柳。手里拿着根绣花针,她低头往鹅黄绣布上戗针。绣的是副荷园小景。青青荷叶角,红白游鱼戏,白莲水上浮。 “回少奶奶,”阿秋吐舌一笑,“少爷要回来的日子。” “你这阿秋,”何殊缘脸一红,佯怒道,“倒逞口舌之快。” 阿秋忙不迭躲一边去,再抬起头,却见自家少奶奶正抬头看天,艳阳万里,一派晴朗好风光。“还不快煮罐雪梨冰糖候着,莫要他回来渴了。” “是,是。”阿秋窃笑,轻脚离开。 何殊缘继续低下头去,待再要插下针去,却是皱起眉头。针脚又错了,这朵并蒂莲总是绣不好,错了色,断了线,竟别有一番可笑滑稽。荷茎像是中间断了一截,本想着两朵一起绣开,怎料一朵先跌了下去。 脚步声响起,何殊缘抬头。却是丫鬟又回来了。 “少奶奶.......”阿秋手拿一个信封,面带疑惑,却还是毕恭毕敬地递上来。 何殊缘一怔,抬手接过,端量起信封上一行小楷,是她熟悉的字迹。 何殊缘本是不认字的,是他教了她,故纵然读得磕磕绊绊,她也能顺着他的字迹,读个差不多。 “致吾妻殊缘。哲昌书。” 何殊缘一笑,去拆信封。这都快到了,还寄书做什么。不过两年未见,再闻其音,见字如见人。这样想着,何殊缘觉得自己的手也不听使唤了起来。终于小心拆开,她取出一张薄薄的文宣。摊开纸张,便开始读。 字不算多,她却读得极慢。读到最后,她松开了手。 纸轻飘飘落在地上。 “哲昌已另有心仪之人,愿与之共度一生。然当今国民之新社会,休妻之说已是旧之鄙习,更无所谓纳妾之陋习。故在此相告,愿平等离婚之。自此一别,天各一方,断不损卿之名誉,卿亦可另觅伴侣。 望君平安。” 二 初夏的清晨,黄哲昌站在碧堂巷里,面前一扇老旧的宅门。他抬手扣门。 没有人应。黄哲昌又等了一会儿。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黄哲昌怔然,明明只有两年没有回来,此刻站在自家家门前的他,竟有些认生。 门开了。丫鬟从门里探出头,见是自家少爷,连忙扶他进来。 “阿秋,夫人呢?” “.......少奶奶说身子不大痛快,在里屋歇着,概不见客,恐怕不能为少爷洗尘了。”阿秋低头道。 “不必。”黄哲昌顿了顿,“身子不好?” “是,暂时没法见少爷了。”阿秋道,却见黄哲昌进了门就往何殊缘住处走,心里一急,却又不敢去拉扯,“少爷——” “既是生了病,那我便更要去看看了。”黄哲昌淡淡道。 走进天井,穿过连廊,穿花拂柳,一路来到客堂。黄哲昌停下了,这里并没有她的影子。他顿了顿,转身,这下便一眼看到了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正在喂着鱼。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过来,慢慢扬起唇角,做出一个微笑来。 “回来了?”何殊缘笑笑,推来一碗雪梨粥。 “回来了。”黄哲昌点头。顿了顿,他开口,“殊缘,信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何殊缘声音平静,抬手又给他夹了块枣糕,“开春刚打的枣子,前两日刚做的。” 黄哲昌低头看了看,没吃,“殊缘......” “我不同意。” 黄哲昌看向她,“为何。’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若要休妻也要给个理由。”何殊缘低下头,继续绣着花。黄哲昌看着她,却见她手一抖,指尖霎时滚下滴血珠。 黄哲昌一顿,“非是休妻,平等离婚。日后我将长离南京。把你一人拘禁在此,我做不出来。” “那也不可。”何殊缘起身,摇头,“若无他事,殊缘今日身子不大舒服,就先走了。” 黄哲昌起身,拦在她面前。“殊——” “黄哲昌!我告诉你!我不同意!”何殊缘猛地抬脸,已是满面泪痕。黄哲昌看在眼里,心中一震,昔日她总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夫妻俩相敬如宾。如今像这般发了狠的样子,他是第一次见。 “你说你另有新欢,怎么不一并把她叫来,也让我开开眼。你一个人回来,和我对着坐,多无聊啊。”何殊缘白了一张脸,擒泪冷笑。 “殊缘,你听我说,”黄哲昌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也猛地一痛,但想想这几年境遇,他不得不狠下心来,“你我既已相处无益,不若快刀斩乱麻。我知你近几年也过得不快。于情于理,此此分别,对你我都好。’ “你我都好?”何殊缘含着泪笑出来,“这么多年,那一次不是我依你。到头来,你还在嫌弃我,是吗?黄大少爷,你出人头地了,想踹开我了。你也不怕我寻死觅活,反倒坏了你的身段?” “你一年比一年不可理喻。”黄哲昌终于沉下脸来,“此事明日再提。” 黄哲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何殊缘再也忍不了,浑身发着抖,把桌上的杯盏通通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中,她如梦初醒,再抬起头,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少——”闻声赶来的阿秋,见到这一地狼藉,猛地停了声。 “阿秋啊。”不知过了多久,何殊缘忽然笑起来,“以后记好了。莫要再打碎了什么东西。” “少奶奶。”阿秋慌了,扑上去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何殊缘站在一片狼藉里,缓缓蹲下来,颤着手去拾碎片。手被锋利的瓷片割出一道道血痕。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好一个快刀斩乱麻。一把刀劈下来,他不会痛的。因为在他的心里,自己连阵风都不如。而她呢?在她的心里,从来都圆圆满满放着一个他。一把刀劈在心上,血肉模糊,人走茶凉。这世上,谁没了心,还能苟活。 “人是留不住的。等会还得自己去捡,被扎一手的血。”何殊缘蹲在一地碎片里,笑得睁不开眼。 三 人生三大苦,求而不得,得而不珍,不珍而失之。 打着把白色洋伞,白宜站在巷角发呆,琢磨着应该再加一条——等人而不来。 三小时前,她眼看着黄哲昌走了进去,然后.......就是不出来。不对啊,他上午不是另有要事吗,在家待这么长时间作甚。这明媚的阳光太过可人,白宜贴在墙角,生无可恋。 忽然听见开门声,她打了个激灵,如获大赦。果然,黄哲昌走了出来。她低头跟上去。 是的,她在跟踪他。 作为一名新鲜出炉的欲望师,白宜的水平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很菜。 一下子闻到千千万万种,前半生从未闻过的,白宜的鼻子开始了抗议。喷嚏连连,泪流满面。 自白宜加入归零社,裴又来看过她过一次,二人对坐,面前摆满瓶瓶罐罐,以欲望师的身份,摇气闻香,切磋许久。 裴很厉害,白宜投子潇洒认输,“裴先生果然厉害,上可高楼摘星月,下可入渊采宝珠。” “谢白小姐抬爱,”裴笑了笑,叹了口气道,“白小姐也很厉害,如瀑布立于大漠,新月悬于白天。” “……月亮,白天?”白宜不解。 “正是这个道理。你的水平很菜,仿佛不存在一样。”裴说得慢斯条理,喝完了她最后一包杏仁茶。 “……送客。” 老板娘起身,赶走了今日最后一个客人。 作为一名小白欲望师,在来年秋天,白宜终于领到了第一个任务。 在南京,有人与交易司做了交易,黑骨将再次展开行动,似乎欲对黄哲昌不利。她负责保护他。 黄少爷步履奇快,衣角带风,阴沉着脸。走出碧堂巷,他停了下来,那站着一名女子,身白色连衣裙,颇为大方俊俏。黄少爷和她交谈几句,俩人便一起走了。 黄少爷给她打着伞,两人走得很慢。白宜只得放慢速度,远远在后面跟着。大概是前面有个拐弯,二人一侧身,从她面前消失了。她连忙跟上,待走到那个岔道口,却是一愣。 怎么有个二道岔。 白宜面前出现了两条小巷,里面都没有人。可她明明看到他们拐进了其中一条啊,这是已经走出去了?白宜顿了顿,叹了口气,随便选一条拐了进去。走没走对路,就看天意吧。 小巷有些潮湿,背阴处生满绿苔,两侧石墙挂着爬山虎。走了几步,她发现不大对,一口气走到底,竟然是个死胡同,不禁心中悲愤,就要掉头。 谁成想,这刚回头,就看见巷里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