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海风阵阵,傍晚时分。十七层黑塔,矗立海上。观光塔里空空荡荡,雅尼克站在玻璃落地窗旁。光滑冰凉的祖母绿大理石上,光斑翻滚,仿佛起起跌跌的潮水。 五十九米下,他出神地望下去,那里有一块海中礁石。他忽然想,跳下去会怎样。这一念头像锁在金色提笼里的芝士杏仁糕,诱惑与阻隔令他发疯。 他饿了。 “很美,不是吗?” 雅尼克转身。是一名东方青年,霞光映在他的脸上,他语调轻快,“里希特先生,我们也算是有缘。” 谈话超出了普通搭讪的范围。“我们见过吗?”雅尼克一怔。 “三天之前,我听过您的一场报告,先生。讨论时间的报告。非常有趣。”青年露出回忆的神情,拍了拍手,“我认为您是天才。” 雅尼克手一颤,半响,摇头,转身离开。 “天才天才,天妒英才。沃尔夫有彼得教授在背后撑腰。而您的生活,就像是一张干净的纸,除了科学什么都没有。”青年摇头感叹,“您想在慕尼黑大学里留下来,得以继续做您的研究。这并不难。我能帮你,您愿意吗?” 雅尼克猛地停住了。良久,他缓缓抬起头,“你说什么?” “斯芬狄疗养院,离这不远。一个男孩就要死了。”青年低头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富豪老来得子,小子却自幼体弱多病,如今就躺在医院里,寿命已尽。想必其父母都很伤心吧。” 青年抬头笑了笑,口吻诱惑,“我能让他复活,然后,再把这尊功劳归到您头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样一来,想必贵学院的经济负担,穆勒先生能为其分忧不少。如此一来,留下来的人,还怕不是你吗?”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一点点的希望,足以再次燃烧起所有的不甘。雅尼克几乎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说不出话来。 他无路可走。 疗养院的确离这很近。雅尼克浑浑噩噩地跟在青年身后,很快就来到了病房。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不是医生,戴着低檐帽,手提褐色木箱。青年同他交谈了几句,那人抱怨几声,同雅尼克互换了衣服。 然后雅尼克与青年走进病房。 疗养院面朝大海,傍晚时分,白色沙地上,野豌豆随风起舞。房间里悄无声息,男孩躺在床上,一名妇人跪在床边,静静望向窗外。 听到脚步声,妇人转过头来。 青年走过去,鞠了一躬,彬彬有礼,“诺亚醒了吗?” 妇人闭眼,点头。 “那就好。”青年瞬间笑得很开心,往后一闪,露出了身后的雅尼克,“穆勒太太,我带来了令子的救命恩人。还记得我们当初的承诺吗?” 妇人抬头,向雅尼克看过去。太阳落海,金色的光芒从他身后冲洗下来。妇人面无波澜,缓缓合十双手,忽然落泪,“当然。” 三日后,奇迹发生,穆勒家族的小子诺亚战胜病魔,大病痊愈。其父母甚为欢喜,大发善心,捐财卢卑克学院,雪中送炭,人人流传,遂成一纸美谈。 五 “和棋。”里希特落下棋子,淡淡说道。 我不甘心,握着白king左看右看,长叹一声,举手投降。 “白小姐不是会象棋吗?这二者规则差不多吧。”他边清理棋盘边说。 “我象棋更菜......”我扶额。 正是清晨。我坐在衡山路的贝当公寓,男孩坐在我身旁。对面是里希特,在和我下棋,西洋棋。 若把这般场景搁在昨天夜里,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那时候里希特拿着枪要杀男孩和我,逃跑途中,我遇到一个自称祁宁的家伙。他给我指了条路,是片白竹林。我抱着男孩在那待了一整晚。他说会来见我。他食言了。 第二天醒来,我照着纸条上的内容,和男孩来到了这里。衡山路的贝当公寓。在这里,我以为会见到祁宁。可实际上,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昨夜要杀我的人,就坐在房间里,面前的红木桌上还摆了副棋。一个人下棋。 晴天霹雳。冤家路窄。 我惊了一身冷汗。却见他看过来,起身,然后,鞠了一躬。 “是我误会了。小姐的确不是黑蔷薇。抱歉。” “........”我讪讪摆手,也坐了下来。一片寂静中,我们大眼瞪小眼,气氛微妙而尴尬。可能他也受不了了,遂邀我一同下棋。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一幕。我又输了。 “再来。最后一局。”他说,一面从桌上拿了块绿豆糕。 “.......”我心说我靠,这是怎么个脾气,非要被我打败一局还是怎么着。瞬间我头大如斗,无奈人怂,叹气道,“好。” 这次他开局不利,士兵被堵,若不弃子,他寸步难行。于是他以退为进,任我吃掉。 “西洋棋的规则很有意思。”我一边感叹,一边悄悄拿主教去斜堵他。“皇后冲锋陷阵。区区女流之辈,效力最强。” “后的强大并非源自她本身,而是其背后的家族。她只是王室联姻的纽带。”他又拿了快玫瑰糕,用主教再堵回来,不动声色。一派和气之下,杀气暗涌,“其实,对于一盘棋来说,后才是真正的外人。只是为了国王与胜利,一切都可以牺牲。” 不知不觉中,我俩已经拿主教打起了太极,沆瀣一气,虚与委蛇。五步之后,他叼着块鹅黄酥,率先开火了。 棋局大开。他用棋直接而凌厉,我节节败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推着城堡,一路吃到底。 然而,他似乎忘了,我的皇后。在那一行的角落。 反杀。 “你太贪心了。把更大的敌人拖进了战场。”我摇头。 “落子无悔。”他顿了一下,淡淡说。 战局扭转,之前我总算没有白布士兵。消耗战术,赢得惨烈。杀敌一百,自损三千。但总算让他的主教陷入泥潭。 最后他只剩下了一个王。 名副其实,孤家寡人。 我松下劲来,打算一个一个磨他,却见他躲得有点不对劲。直到我被吞了一个兵。我恍然大悟,指尖发冷。 孤王杀王。他想孤王杀王。 如果是我,到这份上,早放弃了。我哑然。 自然是我赢了。 水开了。我倒了两碗茶,端给他一碗,再无言语。 “很好吃,小姐。”沉默中,他忽然指了指那碟糕点,一本正经,“我比较喜欢那个绿色的。” “.......”我低头,整整一盘竟然都叫他吃光了,这种人竟然会喜欢甜食,我哭笑不得。“想吃我再去买,楼下就有。” 闻言他一笑,摆摆手说不必,继而扬了扬手里的一本书,我看了看封皮,大概是书架上抽出来的。“大禹治水,蚩尤之战,女娲补天,是贵国的神话吗?”三个成语,他的发音完全走了样,我听了好久才听出来。 “是,炎黄子孙的神话。”我吹了口茶。 “看来我们不太一样。”里希特点头,“贵国,与我的祖国。” “哦?你的祖国也有神话吗?”我来了兴趣。 “《尼伯龙根之歌》,暴力血腥,尔虞我诈,自我毁灭,世界终将成为废墟。”他平静地说,“在许多民族的传说里,世界经历一场战争,然后由获胜的神明创世立秩。而在日耳曼的神话中,诸神与自然抗争,这份抗争以诸神的失败而告终。世界注定迎来毁灭,以便诸神能够英勇地死去,新世界得以诞生。” 我愣住,看向他。 “日耳曼是很自卑的民族,小姐。”他闭了闭眼,“由自卑走向自傲。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亦如此。” “神话只是传说而已。”我轻轻说。 “一个民族是先有神话后才产生的,神话包含了民族的命运。”里希特看向窗外,寒风呼啸,枯枝刷刷作响,“总有人,会让日耳曼迎来一场毁灭,或许会重生。” “那个人是你吗?”我怔然。 他摇头,低低地笑了,“我只是一个研究员,小姐。不自量力的,失去一切的,妄图走近科学之神的,可怜虫。” 六 雅尼克再见到那名神秘的东方青年,已是三年之后了。 一切是从穆勒先生的一个梦开始的。梦里面,他看见一片汪洋大海,海上站着一名陌生青年,青年有一张东方面孔,笑着告诉他——时间交换成功,令夫人已逝,你的寿命还有三年。 第二天醒来后,穆勒不以为意,直到家里传来消息,穆勒太太溘然长逝。震惊之余,他心脏忽然一阵绞痛,咳了一掌的血。惊恐不安中,他布下重酬,悬赏青年。 作为炙手可热的商政人物,穆勒做事一向不择手段,找起人来,更不在话下。更何况,那青年几乎是故意露面的。在穆勒太太的葬礼上,穆勒一眼就认出了他。一身黑西装,胸前戴着朵白玫瑰,晃着葡萄酒,站在阳光中。 一声令下,保镖出动,十二支抢的包围下,青年缴械投降。 “你到底施了什么邪术?! 恶魔!”穆勒厉声问他,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啧。真不愧是穆勒先生。在下佩服。”青年手脚被捆起,空荡荡的大厅里,他背倚石柱,与穆勒四目相对,“竟然能捉到我。” “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有脸在尤利娅的葬礼上招摇。”穆勒冷笑。“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穆勒先生还记得三年之前,令子诺亚曾大病一场吗?病入膏肓,回天乏术。”青年笑得人畜无害,“令夫人雇佣了我,与我做了笔交易。以命易命的交易。以亲生父母之命,续其子女之命。人类的生命,唯有血缘相亲。” 啪地一声,穆勒手里的杯子跌的粉碎。他脸色煞白,“你......你竟敢.....你把我的儿子变成了恶魔!” “是啊。”青年缓缓起身,身后绳索扑簌簌坠地。原来他早已解开了绳索,“当年令子将死之时,令夫人跪下求我。而你又在哪里呢?”他想了想,淡淡道,“也难怪,私生子那么多,你大概也是不缺这个儿子的。” 穆勒脸色大变,额上青筋毕露,猛地回身去锁大厅的门。恼羞成怒,他几乎忘记了畏惧,“住口!” “穆勒先生多少年没回过家了还记得令子的名字吗?诺亚。”青年低头,摸了摸胸前的白玫瑰,淡淡说道,“令夫人恨你,你知道吗?” “......你到底.....是谁?”穆勒咬牙。 “在下隶属交易司。”青年微微弯身,彬彬有礼,“敝司以助人实现心愿为己任,历史悠久,信用良好。人世间的一切皆可交易,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代价。” 穆勒抬起枪,对准青年,脸色惨白,手颤个不停。 “可惜了哦,令夫人抢先一步成为敝司的雇主。”面对枪口,青年甚至和颜悦色,“牺牲自己,复活儿子,三年之后,与先生共赴黄泉。太太的要求不太容易,但我们定会尽心尽力。” 青年转身,阔步走到窗边,鞠了一躬,“交换寿命的交易无法收回。除非杀掉令子。好好享受您最后的三年时光吧。” 仿佛雷轰得一下在头顶炸开,穆勒终于开了枪,电光火石间,青年纵身一跃,翻身跳窗。子弹穿过窗户,消失在别墅林海。 “.......嘶”青年落地,刚刚躲闪不及,子弹还是擦过手臂,烧焦的皮肤渗出血来。他顿了顿,站起身。从五楼跳下窗,他正站在一楼的走廊。 刚要离开,却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拱门下,阴影笼罩着他的脸,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哦。研究员先生。”青年开心得挥了挥手,“这三年过得好吗?” 里希特抬起头,手里的提包轰然坠地,无数稿纸四处飘飞。他动了动嘴唇,艰难发声,“刚才是真的吗?” 刚才他就一直站在这里。房间里的一切——争吵、畏惧、祈求,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真的。李希特先生,”青年淡淡说道,“您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是交易司下,一名小小执行员。敝司认为,世间的一切皆可交易。时间,也不例外。” 他活动了下手腕,包扎伤口,“每个生命都存在于无数的时空,通过对维度的拆解,实现人类的时空相替,这完全有可能。在下有一朋友,即当年你所假扮之人——诺亚真正的救命恩人,恰巧善为此道。”他笑了一下,弯腰鞠躬,彬彬有礼,“很难解释,对吗?所以半年之前,阁下那场关于时空的报告,令我印象深刻,收益匪浅。” “.......所以——”雅尼克紧攥双拳。他并不笨。 “所以你利用了我,是吗?”雅尼克的声音空洞而绝望,“三年前我面临辞退,你利用了我的软弱与绝望。你向众人宣称,是我救了诺亚。实则是把这份罪孽推给我。是吗。” “别胡思乱想,先生。”青年摇头,微笑。“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我说过,我喜欢你的报告,先生。” 青年抽出胸前的白玫瑰,抛在风中,“你是天才。” 雅尼克怔怔抬头,青年已经再无踪迹。 忽然,走廊尽头,大门被轰然推开。是穆勒。他踉跄追了过来,见再也找不到青年,他面如死灰。 “你骗了我。里希特。你同魔鬼做了交易。”穆勒面若冰霜,声音低哑绝望。他从身后扯出一个孩子来。孩子被拽了一个趔趄,抬脸去看父亲。穆勒却极快得松手,看都不愿再看一眼,如触蛇蝎。 “不许把这件事讲出去。里希特,你要替我做一件事。若做不到,我身败名裂,你一辈子也别想有机会,继续做你的庸碌研究员。” 雅尼克闭了闭眼。三年前,他成为了富人穆勒的恩人,也成了卢卑克学院的恩人。改变现实的,永远都是金钱与地位,而非一腔热忱。三年里,他如愿留在卢卑克学院,继续渴求科学的光辉。 尽管,在卢卑克学院里,他仍被看作一个疯子。 三年前的那天,他从未后悔。 啪的一声。穆勒扔来一把□□。 “带他走。总之别在我面前。” 穆勒指了指孩子,漠然转身,摔门而出,“然后杀了他。他已不再是我的孩子。这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