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太冷了。 混沌中我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此时我站在窗边,小木阁楼摇摇欲坠,窗外风雨飘摇。 屋里的女孩撇了撇嘴,重新抬手遮住眼,开始了又一次数数。从十到一的轮回,仿佛永无止休。 少年杀手缓缓弯身,雨水混着血从他的发尖滴落。 真实 被人抛弃的木楼。被抛弃的人。少年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就是裴说的真实。 不羁而天真的少女,落魄而嬉皮笑脸的杀手,戴眼镜一脸严肃的玉匠父亲,烫着卷发裹旗袍的母亲,隔壁有酒窝的小姑娘。他们都在,脸都是一样的。 只是变了变样子。 少女是孤女。孤儿院里的日子很苦。瘦瘦小小的她,躲着画画,沉默寡言。挨饿被打,家常便饭。于是一切可能逃走的方法,她通通不想放过。如愿以偿地拜托弟弟,脱离苦海,最后落得那般结局。命运的假慈悲。 先生太太,道貌岸然。顶着慈善慷慨的名号,领养孤女,不过为了几年之后,亲手缚捆,发笔横财,卖予三教九流。露草堂下,医馆名号,妙手仁心。 卖报的小男孩。我思前想后,大概是苏和弟弟的映射。然而,偏偏长相来说,两人却一点也不像。 孤儿院里总是没有晴天。男孩消瘦久病的脸颊发白,常常什么也不做,只跟在少女跟前。懦弱的孩子似乎什么都怕,怕打雷,怕下雨,怕野猫,怕疯狗。另她情烦意乱,心如刀绞。 而那看不见的人,是她,从来都不是那雨夜落魄的杀手。 只是,还少了什么。 我浑身发起抖来,轻轻问,“你在哪里?” 虚假记忆里笑嘻嘻的杀手。在这份冰冷的真实里,你在哪里? 无人相答。 十一 “在遭遇不幸变故后,苏小姐心智全无,被独自囚禁于此。”裴平静开口,我看向他,“某日与胞弟偶然重逢,后者为她编了一段虚假记忆。那份记忆里,苏小姐的生活平淡而美好。” “……”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给说什么,顿了一会儿猛抬头,如梦初醒,“不不不……胞弟!你是说,白沙就是她弟弟!” “女孩被领走后,不久后她的弟弟也被领走了。至此音讯全无。据说被卖给地痞犯当了下手。三年五载,混成了杀手。”裴淡淡说,“后来在一次暗杀中失利,被本家抛弃,成了弃子。身负重伤,跑不择路,无意躲入这栋废楼。苏小姐被囚禁的小楼。” “……你认识他”我消化完他的话,怔怔地问。 “不。”他摇摇头,靠墙活动了下手腕,我这才看出他或许真得伤得挺重。不过刚才一番试探,我也不傻,也算看出来了——就我这三脚猫功夫,躲避反击,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我顿了一会儿,索性就将匕首入鞘,重新收好。 “一个无名杀手罢了。现在最不缺这些。”他叹了口气。忽然转了转手腕,抬起头看我。 造化弄人。我感慨。“不过他是怎么更换记忆的。偷天换日,这有点太玄了吧。”理论上,根本不可能。 “其实,对苏和动手脚的,并非白沙本人。”裴的语气头一次慢下来,他顿了一下。我的心断了一拍。“而且,他被人骗了。” “……什么” “重伤的杀手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许诺他,令当时垂死的苏家小姐,重获新生。”裴慢慢说,“杀手答应了。毕竟这话太过诱惑,可遇而不可求。” “续命”我整个人都蒙了。 裴忽然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呢所以说他被骗了。”他摇头,“苏和只是被催眠了,强制清除了前半生的记忆。插手的人是个相当厉害的催眠师。” “……啊?” “听说过交易司吗?小姐。一个组织,对外宣称交易司,意思是世间万事皆可交易。组织隐藏暗处,深不见底。‘只要有钱,便为能雇主办成任何事,救人于水火’,在每一位心怀执念的人面前,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裴淡淡开口,“人类有很多弱点可以利用。小姐。” 我看向他,却见他在摆弄几枚银币,似乎在一颗一颗摞起来,“然而事实是,他们并不在乎所谓世人的幸福,只是为了谋取不义之财而已。譬如苏和,说是要续命新生,其实只是抹掉记忆,永远囚禁在此罢了。今日怕她落入我们手中,索性就派人杀了她。卑鄙至极。 ” “交易司有无数的成员,他们自称黑蔷薇,而我们称呼他们为黑骨。这位对苏和动手脚的催眠师,就是黑骨之一。”堆叠的银币摇摇欲坠,却又固若金汤。他的手指修长。“黑骨们宣称,世间的一切都可交易。杀人放火,战争卖国,他们都能雇主做到。” 他沉默一刻,忽然抬手,抽走了底下的一颗。银币轰然倒塌。 “只要你的欲望,值得金山银池。” “你们究竟是谁”一片寂静中我轻飘飘开口,整个人都不知道是该随波逐流还是挣扎一下 “欲望不应该被交易。”一枚银币咕噜噜向我滚来,我捡起,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是阴刻,摸起来有细密的触感,还有朵白色的牡丹,顶上还纹一行小字。 zu null kommen. “德文,归零社。为捍卫世间秩序,敝社已与交易司斗争了数千年。在下裴聿观,归零社011号成员。”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是一名‘欲望师’。” 十二 宣和巷的春天很温暖,已经飘开了柳絮,枯枝抽芽,老木还春。 是个令人想睡觉的好天气。我坐在藏珠阁,托腮扇扇,有一下没一下。看对面的男人,不紧不慢端杯喝茶。他右手握一只钢笔,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块白绸料,就在上面笔走龙蛇。败家玩意儿。我叹气凑过去,他的字瘦长苍劲,倒是有几分功夫。 “上——帝——之——洪——?” 他也低头看,不知怎得摇摇头,提笔又全勾掉了。 “为什么每个民族的神话里,大抵都要有这么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水”他淡淡开口,没有抬头,“白小姐?” “可能因为对你这样的人类失去信心了吧。阿门。” 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低头吹了口茶。老实说,跟他这么面对面坐着,我浑身不自在,便想念起莱特来。于是我就问了。 “莱特呢?” “找人去了。马上回来。”他没有抬头,伸手径直往这一推,我愣住,面前多了面镜子。那面诡异的镜子!三个时辰前我第一次触摸到它,从此脑海里多了段苏和的回忆。 “这到底是啥?” “普通镜子而已。就是加上了点东西。由敝社元老级先烈只身赴北极,采集而来。”他头也不抬。 “.........北极?” “地球的顶点,世界的终点。”他笑了一下,随后把镜子递给我,“小姐方才拿镜子的时候,闻到什么了吧。” 我愣住,点头,“很多味道。那是什么?” “欲望。”裴言简意赅,“欲望的味道。在下应该已经说过,我是一名欲望师。” “……到底什么是欲望师?” “能嗅到人类欲望的人。在这方面,与黑骨一样。只不过,交易司的人,像条蛇一样,在黑暗里尾随,寻找一切欲望的味道,再把那些肮脏腐烂的欲望,待价而沽。”他淡淡说,“而归零社的宗旨是,将人类的欲望引上正确的道路。欲望推动历史,历史诞生文明,小姐。” 他忽然抬头看我,“要加入我们吗?” 他忽然的邀请令我茫然。我没有回答,反问,“你这家伙........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吧,什么莫须有的黄金,下落不明的故人。说吧,到底为何,把我拉入这场麻烦之中?” “有件事还是没骗你的。”他顿了一下,笑着对我说,“那位请你吃面的恩人,确实是我的同事。隶属归零社。代号蜂王。三月前他失踪了。我与莱特找了他好久,偶然得知,他的失踪可能与十年前有关,十年前他来过一次南京,而那时与他有过接触的,似乎只有你。” “失踪?”我愕然,接着看向他,斩钉截铁,“你在怀疑我。” “其实之所以会找上小姐,是出于怀疑的。”他笑了一下,“怀疑小姐你,是我们的敌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而易举都出了他的意思,黑骨。他怀疑我是黑骨。 然而很显然,现在他已经推翻了怀疑。我不禁好奇,于是就去问他,是不是因为我为人正直,相貌堂堂。 “可能吧。主要是操控记忆需要极高的反应力与逻辑。经在下观察,这方面小姐尚有欠缺”他说得很委婉。 .........我笑不露齿,“……承你吉言。不敢当,不敢当。” “所以,要不要加入我们。船覆则人覆。”他看着我,说,“崩溃的时代,每个人都会是落水人。” “如果我说不。你会立马给我一枪吗” “不”他笑笑。 “那么就不。”我耸肩,“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不愧和蜂王有点缘。”他倒是很淡定,像是意料之中,只不过把镜子推过来,我愣了一下,问他干吗。“这面给你了。据说常摸一摸还能美容养颜。”他面无表情,而我眉角抽搐。 “敝社从不强迫。只是从第一次见到小姐,裴某就不认为,”他忽然笑了一下,你会是一辈子待在这间小铺子里的人。” 窗外起风,我抬手绾发,笑了一下,起身泡茶。 脚步走来。我抬头,金发小子终于出现。出乎意料,旁边还跟着个小男孩,一蹦一跳,眼熟的很。仔细一看,这不就是那个卖报的小男孩吗?莱特蹲下和他说了什么,男孩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就走了。 “真黑啊。问个问题要我五张烧饼。”莱特走来,痛心疾首。 “你问了他什么”我笑出声。 “为什么每天往废楼送一份报纸。”他转着帽子扑通坐在我面前。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随机也皱起眉来。照裴的说法,义榕巷73号,自露草堂堂主遇刺身亡,整个露草堂也成了空。从很久以前,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一时辰前,在这里画画的苏和,实则被囚禁于此,成为黑骨操纵假相的傀儡,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存在。每天往那送报纸,实在没道理。 我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万事皆有预料。 “他说什么”我问。 “大哥哥让我那么做的。多付了我好多钱。”他笑嘻嘻,学着小孩的语气,一本正经,“灰风衣。戴帽子。”他冲我做了个鬼脸,“左撇子。” 我愕然,“……白沙……” 裴点头合眼,“那个男孩,大概是白沙计划中的最后一环。完美代替苏和记忆中的自己。” 编造一份全新的记忆是有条件的。很难。 每一位现实中的人物都要有一份位置。否则搭起的谎言,便如海市蜃楼,崩塌得轻而易举。真实存在过的人,在这份记忆里坐着从未发生过的事。只有这样才行。就像一捧散沙,浇以海水,荒城永存。 白沙为苏和编造了这份记忆。承认与否,弟弟这个角色在苏和一生中承担了太多,空缺这一角色无异于白蚁蛀堤。于是白沙化身无数,卖报的报童,露草堂外夸赞画技的欠打青年,神秘而不正经的杀手,使这份记忆不至崩塌。记忆里有父母,有好友,就是没有双生相伴的弟弟。 如她所愿。 两人又在我店里坐了会儿,裴大概是累了,翻了一会儿我铺子里的线装书,倚在躺椅上合起眼来,书也盖在了脸上。莱特倒又打起精神,拉我一通聊天说地。我后悔了,刚才怎么会想他。半个时辰后,裴睡醒了,两人便站起身。 “那什么……要走了”我松了口气,不敢相信,恍如隔世。 裴破天荒给我泡了杯茶,“嗯。” 两人走得倒很干脆,掀起珠帘就迈出了我的小铺子,很快我就看不到他们了。如梦初醒。 我愣愣端杯,却无意撞了一下镜子。好险!我堪堪捞起,余光却撇到茶杯一亮。再看过去,却是平常如初。 愣了半晌,摇摇头,我端杯泯茶。 “……噗!” 怎么回事?这谁泡得,这么凉简直就是冰水! 这家伙的品味也太独特了吧。我咬牙切齿。八成就是故意的,我跟他有仇吗。 大概是茶水太凉。一瞬间我头疼欲裂,脑海里一声空响。接着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确实是见过他的。 白沙。 三年前,我百无聊赖待在铺子里,初夏樱桃刚熟,我趴在柜台上,挑一颗吃一颗。藏珠阁里确实来过这么一位客人。 裹着灰色的风衣,鸭舌帽压的极低,走进小铺子里,东转转西瞧瞧,最后索性就停在了窗边。喊我老板娘。 我恍然抬头,来者微微弓身,窗外濛濛秋雨,不算太冷,他倒裹得严严实实。我打了个哈欠起身,却见他走过来,顿了一刻,直接坐在了我面前。 我颇意外,这人年轻得很,甚至可以说是少年了,饶是如此,这般大剌剌径直走过来的举止也令我不喜。但寻思着来者即是客,便也正经起来,还没开口,就见他自来熟得伸出左手,打我面前拿走了颗樱桃,抛了几下,开口,“老板娘,你这儿管修珍珠吗” “不管哦。”原是个来修珍珠链子的,这我就爱莫能助了。如果珠子掉了的话,那一般就很难修了。因为同样的珍珠很难找,而且就算有,一般生意人家也不一定乐意帮着弄上,费时费力。更何况我这薄利贫铺,有心也无力。 “如果不是太贵的话,再买一条比较好。”我说。 他笑了一声,我打了个哈欠,再睁眼就见他伸手进风衣内襟,掏出颗珍珠来,推到我面前。我愣了一下,看过去。 个头不算小,表面圆润,淡银白色光泽,是颗海珠子。品相是好的,只是不知怎的,整整半面给粘了些花白,模模糊糊一团,惨不忍睹。我试探地用指腹蹭了蹭,刮不掉,而且竟别无触感。像一团雾气飘进了珠子里。可惜。我伸手放下,珍珠在柜台上翻了个个儿,叫光一照,霎时流过一层玫瑰色。转瞬即逝。 ……南洋珠! 更可惜了。这玩意儿能值不少钱。 不过……等等,什么意思。他刚才的意思,竟然是让我修复这颗珍珠吗。 我无语。这么不懂行的,我也是头一次见。大小,光泽,瑕疵,珍珠的命相早就注定了。开贝之后,无人能改。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珠子对你很重要吗?” 年轻人眨了眨眼,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左手敲着桌面。我端杯喝了口茶,待放下时,却见他已起身,吹了声口哨。要走了。 一刹那我感到哪里不对劲。朦朦秋雨中,我追过去,他人如化烟雨,了无痕踪。 从这段忽然记起的记忆中挣扎出来,我一瞬间有些脱力,愣了好一会儿,低头去收拾茶碗。裴的茶杯还有余温。我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