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的高考一天天临近,学校决定提前三天结束复课生的课程,让他们回家自行安排好高考前的一系列的准备。
留校的最后一天,柳晓楠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带着书本迎着晨曦走出校门。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脚步,望了一下西面,转而向东走去。
学校的正门设在一条胡同里,向东走上主干道,拐过一个街口是中心街,继续向东通往城墙拆除后仅存的东城门;向西则可以直接到达疑似护城河的小河边,小河沟里浅浅的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岸边是稀疏的柳树林,是他每天清晨必定光顾的地方。
今天他不想向西去护城河边,那边给他留下残忍的血粼粼的记忆。学校大门向西不过十几米远,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外是一个垃圾场。
他每天早晨都要经过垃圾场,去护城河边背诵课文。可他就在昨天,看到了难以想象的“东西”,令他心生恐惧,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至今令他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死孩子。昨天走出校门,他照例先上厕所,刚走到厕所边,一眼看见垃圾堆上有个非常明显的“异物”:小猫小狗一般大小,蜷曲着赤裸的身体,透明的皮肤呈现浅红色,四肢齐全五官完整,两只小手紧握,头顶有稀疏的黄色的毛发,双腿收缩看不清是男孩女孩。
他呆呆地望着,浑身战栗不已。他不是没见过经历过死亡,他自己就差一点淹死在河里,虽然年纪幼小记忆模糊,事后尽管可以当作笑谈,可那是一次真正的与死神擦肩而过。
奶奶病倒后,身体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直到闭上眼睛装进棺材,抬到山上埋进土里,他对于死亡仍没有直观的印象和感触。他只知道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给他讲故事了。
父亲在矿井下工作,两次经历险情,更是凶险无比。他听母亲讲述过,可没有直观的感觉。
而此时所见到的是真正的死亡,触目惊心。他仓皇逃脱般大步离开垃圾场,心里一阵阵恶心,眼里不断涌出愤怒悲悯的泪水。
他并不是惧怕那样一个失去生命的幼体,而是亲眼目睹见证了人心的险恶与肮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具失去生命的幼体都不应该出现在垃圾堆上,那是对人的尊严的蔑视对生命的亵渎。
他来到护城河边,用清凉的河水洗了一把脸,可是不安的思绪仍停留在那个恐怖的场景中。
他有时痛恨自己联想丰富,不善于忘怀,无论好事坏事,只要触动心中敏感的神经,便会耿耿于怀展开联想。
或许是像叔叔和二丫姐那样真心相爱的一对年轻人,为双方家庭所不容,只能偷偷处理掉刚刚降生到人世间的孽种。可那需要多狠的心才能做到?
或许是一个正常的小家庭,满怀喜悦地迎接新生儿的降临,却意外地发现身有残疾。留下来只会拖累整个家庭,使他(她)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
不如在他(她)还没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为他(她)寻找一种永恒的解脱方式,将他(她)溺死在脸盆里。难道身为父母不会永远活在噩梦里?
柳晓楠思绪翻腾,无法摆脱汹涌而来的胡思乱想,无法静下心来背诵一页书。索性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想透想清,无所思无所念才会彻底忘怀。
最大的可能是“耍流氓”种下的恶果。以前听村里人说起过,说的是青年点里的下乡知青,就曾有人在树林子里耍流氓,抱着头嘴对嘴互相啃。
他那时还不知道耍流氓具体是种什么行为,只知道被抓住后,是要在脖子上挂上几只破鞋游街示众。
最近听同学们私下议论,派出所经常到电影院里抓耍流氓的。电影放映到高潮时,男女警察悄悄进入电影院,打着手电专门寻找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只要亲嘴了就要被带回派出所审问。
或许那个死去的婴孩,就是那些流氓阿飞一手造就的,不敢去医院打胎,只好等瓜熟蒂落采取极端的方式处理掉。
这件事在柳晓楠的心中,留下难以估量的深刻影响。
回去的时候,柳晓楠看到垃圾堆边围着一群老头老太太,他感到宽慰释然。由这些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常识的老年人来处理,想必会给予那个也曾有过生命律动的幼体,以必要的尊严和合理的归宿。
柳晓楠穿过中心街走向东城门,今天早晨他想给自己换一种心境。
复州城的城墙,早在他出生前便拆除了,只残留下东城门和一段不足百米的城墙,已无法领略当初的全貌。
城门用巨大的青石条砌筑,不过三米多高四米多宽,已有些歪斜,顶端是城门楼拆除后,留下的残垣断壁。
连接城门南侧的,是不足百米的古城墙,全部用长方形的黑砖砌筑,严丝合缝。城墙的顶端同样是光秃秃的,墙垛早被拆除,长满了杂草。
难以想象,千百年来,这里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有多少千军万马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柳晓楠站在城墙下,仿佛听到战鼓震天杀声阵阵,仿佛看到旌旗猎猎箭矢如雨血海尸山。
假如自己是个攻城的士兵,是否有勇气一手持盾一手持刃,脚蹬云梯顶着滚木擂石刀枪剑戟向上攻击?
假如自己是个守城的士兵,面对如潮涌来不畏生死的攻城者,是否有与城共存亡的胆识豪气?
去年开学一个多月后,班上来了一名复员军人复课,跟柳晓楠他们住同一宿舍。大家很好奇,睡觉前围着复员军人问这问那。
复员军人说,他参军本来是打算考军校的,入伍第二年部队突然接到上级命令:随时做好奔赴南疆老山、法卡山轮战的准备。
部队进入紧张的战前动员训练当中,直到退伍前才解除动员令,因而错过报考军校的机会。
大家问他,知道要上战场怕不怕。他说单就个体来说,没有不怕的,可放在群体当中,怕死便成为一种耻辱。
战友们都写好了遗书,有的还写了血书主动请求上战场。除了日常的针对性的训练,每天的必修课是对着人形靶练劈刺。
南疆的猫耳洞,不见得能用上拼刺刀,主要是为了锤炼一种血性:杀敌或是被敌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