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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

“妈妈,快来摘构蒲穗”,迷迷糊糊的她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好像是女儿的声音;她挣扎着爬到坟堆上,原来现在是白天,这是她死之后第一次对白天有意识。

她看见她女儿挎着她新妈妈的胳膊在摘野菜,她儿子都长得像他爸爸一样高了,他提着篮子伸手接过野菜,她男人扛着锄头看着他们宠溺的微笑。

多幸福的一家四口呀,幸福的让她忍不住落泪,一向不会流泪的她今天竟然泪水止不住的啪嗒啪嗒往下落,好像要把她这些年想流的泪全都流完,泪水滴到她的手上、身上,灼出来一个个的大洞,她也终于要灰飞烟灭了。

在她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里,她终于明白:原来不是上天厚待她,而是她男人和我儿女们对她的思念和爱让她有幸这么多年陪在他们身边,现在他们开启了新的幸福生活,她也要离开退出了。

第二年春天,荒野里一个丑丑的坟头上长了一簇荆条,慢慢地荆条越长越多,整个坟头都被荆条覆盖了,花开时节,紫色的荆花层层叠叠,路过的人无不赞一声花开好繁盛。

(二)

雨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脸上凉嗖嗖的,走得久了,身上感觉有点冷。那是四月底的湘西小城,凤凰。一切都被湿气笼罩着,雾气升起渐渐被运到山尖上,周围的树林竹林翠色欲滴。湿润而清冷的天气,如果遇见半日的晴朗便会兴奋不已。

落到地上的雨水顺着街边规整的排水道流走了,石板路被洗得亮晶晶的,有些滑。我就是在这时看到了阿妹。

渐渐习惯了南方的绵绵雨水之后,就不再那么喜欢淋雨寻找诗意了,看着雨滴颤巍巍地挂在竹叶上也不似初时那么揪心地感动,只觉得生动、好看。不大的小城已经走了几个遍,不再有新鲜神秘的感觉。有时外出随便走走就回,只想安静地坐着或者躺着听雨,但,并不想离开。

有时闷在屋里没意思我就下楼跟她们聊天,碰上邻居来串门,有人问我是不是亲戚,她就笑着说:“是北京的亲戚哦。”有个常来坐坐的中年女人对我说:“她可是个漂亮的苗妹子啊!”我才知道阿妹是苗族。和阿妹渐渐熟悉起来,有时雨大我不出门,就坐在门前跟她一起剥豆,她也会跟我说些她自己的事。我总觉得细雨天就是说故事时候。

阿妹小时候生活在深山的寨子里,她说自己是苗寨里最漂亮最勤快的姑娘。后来,从城里来了知青,她见到有一个瘦高瘦高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的,立刻就爱上了,发誓要嫁给他,她要嫁给汉人,绝不嫁苗人,并且永远离开寨子。她的父亲不同意,觉得嫁给汉人很丢脸,但是很久以后她还是如愿地离开了那里。

阿妹五岁没了母亲,她说母亲是饿死的。之后,她相继有过三个继母也都死了,“饿死的”,她说。母亲们起初是生病,没有钱医病,父亲就不再给她们饭吃,直到死去。阿妹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对饿死心有余悸,仿佛进城生活就是逃过了一劫,仿佛不这样注定会和母亲们有同样的命运。母亲们只给她留下一个弟弟,仍保持着断续的来往。她的父亲是说话的前一年死的,她接他进城医病,住在自己家里侍候,直到死去。她说:“我不要和他一样。”父亲只活到了六十四岁。

坐在阿妹家门口抬头看,是巷子对面有个石门洞的院子。门洞上有石匾,上面刻着“恒顺”二字。阿妹时不时会抬头看两眼,再望进深深的院子。有天,她突然拉我去院子里参观。院子很古老,一共二层,有圆圆的木柱支撑,每层伸出的屋檐都覆盖着整齐的灰瓦,每层并排着很多房间,涂着暗红色的漆。天井的地面不是石板的,而是用大块石头铺成的,已经磨得很光滑,中间有个水池和水龙头,有石槽伸向外面的排水系统。这里住着很多人家,有几个人在洗衣洗菜,有点像以前北京的大杂院。

阿妹站在天井里,指着那些房间大声说:“这里都是我们家的。”我看着她觉得很突兀,也有些尴尬。她说,这个地方原来是她爷爷的,土改时被没收了,所以她的父亲总是想着小时候的生活,总是感叹天和地的差别,阿妹一直认定这个院子是他们家的,恒顺二字别人是不许用的。我不知如何反应,听到或者没听到的人也都不搭理她,我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回去继续剥豆。

关于石匾,有天我问阿妹巷子口上“承皇庙”那个扁是指哪里,为什么她家也叫承皇庙。她一笑,神秘地一指说“就是这里”,她指着与自家相连,往巷子里去的一个大房子,就在我住的二楼窗下。“就这儿,房顶都塌了!”我说。“很吓人吧?里面有好多菩萨,这片地都叫承皇庙。”以后,我将脸贴在二楼的玻璃上向下望,看着塌出个大洞的屋顶,努力想象里面有四大金刚和菩萨,但还是觉得阴森森的。黑夜里,我们围着炭火闲坐在门廊里,看那变了色的木门,上面有一把生锈的大锁。阿妹说从她嫁过来就没见庙门打开过,她有时会在庙门口烧烧香,她烧香从来不要别人看,立刻让我的好奇心扑了个空。

庙快要修了,修庙就会修路,她家也会沾光,以后的客人会多起来的。

阿妹真正跟我亲近起来是一霎那的事。有天闲聊,她问我为什么我的父母会让我一个人出来,我知道无法对她解释清楚到处乱转对我心灵的意义,就瞎扯别的,由此她知道我没了母亲有些时候了。虽然那时我也老大不小了,我依然在瞬间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无法拒绝的母性,和褪去了所有的戒备的轻松。于是,她就准备出更多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问阿妹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胖胖的,现在越来越瘦,受苦噢!我说:“你现在也很漂亮啊!”她笑笑说:“以前还可以哦!”

知青返程后,她就跟着丈夫进城了,丈夫姓田,是个教师,他们的第一胎是对双胞胎女儿,第二胎是身边这个女儿,后来丈夫很想要个儿子,有天从外面领回个小男孩说要抱养当儿子,她无奈便同意了。因此田先生必须学着别人出去打工挣钱,后来去四川开车,有天她听到死讯就去四川收尸,“撞车了,车里十个人都死了。四川大山好大的,车小小的在那下面,拖不上来的......”。后面,不但死了人,她还拖上了官司。

“带着四个孩子好难!”

丈夫死后,她带着男孩去张家界卖旅游用品,有天晚上男孩跑回家说把人打伤了,他们便连夜跑回来,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阿妹说的时候有点恨恨的,似乎她的厄运都是由男孩而来,也许她心里确实这样想吧。她无法理解,也没有精力去探究男孩为什么总是打架惹事,总有人找上门来,反正有一天她把他赶出家门,不要了。我心里有些可怜这个没有爹妈疼得孩子,但是也理解阿妹心中的怨气。每当有人说阿妹有个儿子,她便回说:“我早就不要他了。”男孩偶尔回来吃顿饭睡个觉,她从不过问,随便他来去。

阿妹无论什么时候手里都在不停地忙,没见过她闲着。我准备走的那天,她停下所有的事,依着先前的许诺陪我上后山转了一圈。

前一天是个好天气,我去了远处足足逛了一天,晚上回时被突然下起的雨淋了个透。她的小女儿把我的湿衣服都放在一个炭火盆的架子上烤,后来我离开她家时还带着一身烟气。因为回来太晚,外面的饭馆都关门了,阿妹破例让我吃了她家的饭,很简单的一晚米饭和剥的青豆外加一勺腌菜。我第一次见她们母女吃的时候她还试图回避,后来就不再躲,但绝不让我尝。我问她怎么不辣,她说也奇怪了,她就不爱吃辣。

我们仨围着另一个炭火盆坐下,女儿在方方的支架上盖了一个方方的小被子,把腿放到被子下面很暖和。我说:“明天我得走了,一会把账结了吧。”和她们在一起这几天很愉快。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啊,你是说住几天就走。这么快啊,不是还要去爬山吗?”“天气不好就不爬了吧,看你也很忙。明天还要赶车。”她站起来解开围裙,说:“早点睡,你明天早早起,带你去爬,明天是好天气。”看她这样,我心里就把行程推迟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来是说好早起,二来是身上的湿疹痒得睡不好。

凤凰是个地道的山城,离巷子不远就是山坡,山坡上长满郁郁葱葱的大树,现在叫森林公园,新修的石阶路,很干净,有很多晨练的人跑上跑下。阿妹说山路修好后只来过一次,以前来都是进山砍柴,路很窄,土的。她怕想起当年,现在从来不一个人上山。

我们走了一段石阶路后,她往右一转,带我下了石阶走上土路,这边山上的竹子渐渐地多起来,安静极了,空气也更清凉。我的父亲喜欢竹子,也培养了我这个北方人对竹子的感情。她说等一等,太阳会出来的。我指着一根很粗的竹子,问:“这个要长多少年?”她拍了拍竹子说:“不要多少年的,只要一年!竹子长得好快,一年就可以用。”她指着一些细细的说:“这些是刚长出来的。”指指这个,摸摸那个,她像个活泼的小女孩一样在前面当向导,完全不是坐门前剥豆的样子。在绿色的竹林里穿行,仿佛时间会倒流一样。

我问阿妹想不想再找一个,她大声回答:“不想了,二十年的生活,印象太深,再找合适的会很不容易。孩子们都不反对,女儿们很懂事的。”

双胞胎女儿中大的在大学教书,小的离她不远,女婿们都好。她打算把店给小女儿管,自己给他们带孩子了。我没说话,但我想小女儿应该并不想接这个店,经常看到她坐在一旁看书,好像还写笔记。她应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只是怜惜自己的母亲,默默地做事而已。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打招呼,阿妹对他解释说是带着客人来爬山,并不停步,走远一点了,她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我回头看那人还停在原处看我们。我只问了一句:“不好吗?”也没指望她回答,因为她走远了。走了一会儿,又碰上个很客气的男人,看着岁数大得多一些,阿妹让我在前面慢慢走。等她喘吁吁追上我,我逗她:“你这是陪我爬山,还是我陪你约会啊?!”她很不好意思。我又问:“第二个好吧?”她解释了一句:“他帮了很多忙,也不怕别人说的。”后面的路上,我俩不再有话。看得出她的心事,我就不打扰了,自己欣赏竹林外渐渐投过来的阳光和沙沙的风声。

在古城边告别阿妹,我逛去别处了。回头看,却发现照片里只有恒顺二字,没有阿妹的影子,是她不让照吗?忘了。只在心里永远留着漂亮的苗妹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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