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上前一步道:“妹妹自来了这家中,我有什么好吃的好顽的,无时无刻不想着妹妹。纵然后来各自进学了,相处的时间少了,妹妹仍旧是在我心上。每逢得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我必定先请妹妹挑选。可如今,妹妹上了学,有了新的姐姐妹妹们,却是把我抛在一边了。” 黛玉面含薄愠,嗔道:“你在哪里学的胡话,什么心上不心上的?再说我什么时候把你抛到一边了。你快住嘴吧。” 宝玉苦涩道:“今日妹妹自打进门,却根本不和我说话。我倒茶,妹妹不喝;我斟酒,妹妹仍然不取。想来是妹妹如今大了,已经忘了有我这个人了。” 黛玉见他说的越发不伦不类,便截口道:“宝玉你今日喝多了,快去醒醒酒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宝玉听黛玉欲走,忙扯住黛玉的衣袖。黛玉一把夺过衣袖道:“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急忙收回手,叹道:“妹妹这样说,原来我素日竟是白在妹妹身上花费的一片心了。” 黛玉品其话语,大有蜂识莺猜之意。想着自己已经拒了两姓之约,便道:“我素来你视你为我的亲兄弟。” 念及宝玉天性赤诚,黛玉道:“可你我也只是兄妹,道却完全不同。天分阴阳,世生男女,为何男子可以官拜一方,出将入相?为何女子只能囿于闺阁,相夫教子?” 宝玉惊讶道:“妹妹读了两年书,怎么也成了禄蠹?” 黛玉不回答他,接着道:“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但是你我呢?于你而言,四书五经诗词文章,不过是笔墨游戏。可与我而言,大千世界希望梦想俱在其中。” 宝玉不解道:“妹妹,我们每日一起赏花作诗不好吗?做什么理那些劳什子的经济学问呢?” 黛玉指着荣国府的广厦明瓦,叹道:“宝玉,没进学堂之前,我从不觉得我的一生在这四方宅院度过有何不妥。对花流泪,对月伤怀,如今看来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赏花作诗自是清闲自在,可这是别人给我们的,没有了别人的庇护,我们拿什么来琴棋书画诗酒茶?我们终究只是活在俗世之中的凡人,没有神仙点石成金,餐风饮露的本事。” 明明是林妹妹就站在面前,宝玉却觉得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姑娘。他面带茫然地看着黛玉。 自小到大,宝玉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在他的观念中,荣国府是永远存在的。他生于国公府,自小就享受这里提供的一切,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没了这些,不禁道:“可是我们有大姐姐,有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呀。任是短了谁的,也不会短了我们的。” 想到宝玉天资聪明,荣国府却是岌岌可危,黛玉接着道:“宝玉,我且问你。如今你的吃穿用度来自哪里?” 宝玉不明所以,道:“自有府上提供。” “你可为府上挣来过一两银钱?”宝玉不说话了。 “你现在有大姐姐有老太太二舅舅二舅母为你遮风挡雨,可将来没了他们呢?我住这里时虽不管家,但得闲也替你们算过一笔,竟是入不敷出。如今大姐姐得封,这府中也是赫赫扬扬的排场。可背后却是流水的银钱耗费,你只管去问问如今管家的二嫂子,便知这府中究竟能撑起多大的排场。”宝玉讷讷说不出话。 “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宝?尔有何贵?”宝玉仍是一语不发。 “老太太他们称你为宝玉,你呢?却只做了一块顽石罢了,累的老太太成日只为你操心。你常言为官者禄蠹,讨厌文章经济,不过是以偏概全罢了。秦有李通古,汉有文信侯曲逆侯,唐有魏文贞房文昭,宋有寇莱公王半山,哪一个不是流传千古的治世名相,哪一个不是造福一方,惠及黎民?你平日自诩绛花洞主,可倘若大厦倾倒,你又将如何护住这一竿子姐妹呢?你也读过史书,盛极必衰的道理自是明白。” 宝玉白皙的俊脸涨的通红,黛玉最后道:“宝玉,念及你我二人总角之交,我言尽于此,这样的话,我今后绝不再言,今后该当如何全在你自己了。四妹妹也来了,我过去看看二姐姐。” 惜春带着入画和蓝灵一起走来,见宝玉满头大汗的样子,奇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外面热的很,你这么怕热,还是快回去吧,喝碗香糯解暑饮,好好休息一会子,省的着了暑气。” 宝玉摆了摆手,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了。 惜春不解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黛玉拉住惜春的手道:“不管他了,咱们去看二姐姐。” 到了迎春处,司棋正喂迎春喝水,边絮叨道:“姑娘昨日做什么喝了那一杯凉茶水,现在自己难受吧?姑娘也是太好性儿了,你是正经的姑娘小姐,还怕使唤不动那些小蹄子们,惯的他们一个个越发不知道自己主子是谁了?”一眼瞥见黛玉惜春进来,忙闭口不言。 黛玉惜春几步走到迎春床前,见碗中汤色深红,惜春便道:“二姐姐,你们不是没请太医么?这哪里来的药?” 迎春顿时脸色羞红,司棋道:“四姑娘,这不是药,是红糖水罢了。” 惜春恍然大悟,又道:“二姐姐想喝甜水呀?我那里还有一瓶子玫瑰露,冲水喝,可比这个好多了,颜色好看还香甜。” 黛玉已是明白了,忙拉着惜春道:“好妹妹快别说了,二姐姐正要喝这个才好呢。” 惜春皱皱鼻子道:“真奇怪。” 黛玉见迎春脸色苍白,关切道:“二姐姐脸色不好,要不还是请太医开些止疼的药汤?” 迎春虚抬一下手道:“林妹妹,四妹妹坐,恕我招呼不周了。不必如此劳师动众的,现在已经不疼了,喝点水就好。” 黛玉道:“姐姐比我们年长,更该明白这些事情的重要性才对。怎么我刚听司棋说什么喝凉茶来着?” 司棋正欲开口说话,迎春道:“司棋,饿了这半日,我想茯苓糕吃,你去厨房瞧瞧可还有。”司棋只好转身去了厨房。 黛玉劝道:“姐姐也不必遮掩,我大半也猜的出来。你不愿说,我也不多讲,还是那句老话,姐姐当为自己考虑几分。”迎春胡乱地点了点头。 因出来的有些久了,恐前头摆宴找人,黛玉惜春坐了一刻钟的功夫,便起身告辞。迎春欲相送,二人忙把她按在床上,道:“姐姐不必多礼,且安心休息。” 却说宝玉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半路上却被一只手背后猛然一拍,道:“爱哥哥,你怎么了?” 宝玉茫然回头,正见到史湘云粉面含怒站在那里。嗫喏了几次,宝玉方道:“云妹妹快回去吧。”又径直往前走。 湘云气得直跳脚,喊道:“爱哥哥,你在林姐姐那里受了排揎,做什么在我这里撒气?” 宝玉回头辩解道:“林妹妹没有,我也没有撒气。” 湘云气急,道:“我都看见了,你刚才在和林姐姐说话。她都那么气你了,你还为她说话?就她是千金小姐金尊玉贵。” 宝玉却不搭理她了,只往前走。湘云见状,眼泪几乎落下。恰好出来找宝玉的袭人过来,忙上前道:“云姑娘这是怎么了?哪个惹你生气了?怎么眼圈子都红红的?” 湘云一甩帕子,道:“我怎么敢跟人家生气?”气冲冲地走了。袭人忙追了上去,问道:“云姑娘,你可有见到宝玉在哪里?我到处都找不着他。” 湘云道:“我们理他做什么,人家开心着呢。” 二人回到席上,贾母年纪大了,只看了一会,便回去了。贾颁之母自然也走了,只有邢夫人王夫人宝钗探春还在。 见湘云面带薄怒的样子,宝钗忙上前道:“云妹妹这是怎么了?仔细妆都花了。” 湘云看着宝钗温柔的样子道:“宝姐姐,你若是我的亲姐姐多好。” 宝钗挽着她的手坐在席上,道:“我们现在比亲姐妹也不差什么呀。” 宝玉听了黛玉的一席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直走到贾母的院子中。院中的丫头见这凤凰蛋不同往日的模样,早已经吓坏了,忙急急地报给贾母知道。 贾母慌得拐杖也不要了,忙往外走,抓住宝玉的手,喊道:“宝玉,宝玉,你这是怎么了?”又嚷着请太医。 宝玉忙道:“老祖宗,我很好,不必请太医了。” 贾母关切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的功夫就这样的神色了?” 宝玉趴在贾母的膝盖上,闷声道:“老祖宗,林妹妹不喜欢我了。” 贾母心中咯噔一下,宝玉怎么知道黛玉拒亲的事情了?依着宝玉的痴性子,还指不定要如何大闹呢?她摩挲着宝玉的头发,琢磨着该如何劝说。 宝玉却接着道:“老祖宗,我不认真读书,你们是不是很生气?林妹妹就不喜欢。” 贾母安慰道:“我的宝玉那么聪明,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宝玉道:“老祖宗,我仔细想来,往日我只是个井底之蛙罢了,竟然看不起读书人。林妹妹说的对,只要能造福一方,为官也是一件大好事。” 听到宝玉似因黛玉的话而有所转变,贾母忙喜道:“你林妹妹说的是,宝玉日后可要好好读书,才能不负你林妹妹的一番苦心。”见宝玉仍旧是提不起精神,又道:“你看,你林姑父曾为探花,你林妹妹如今又书读的好,很得皇后娘娘的称赞。宝玉今后好好念书,也做个状元探花的,还怕你林妹妹不喜欢你。” 宝玉听贾母如此说了,想到黛玉今日言他游戏笔墨,不是她的知音,立时下定决心认真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