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由内推出一条细小的缝隙,侍女端着水盆踱步出来,一抬头才发现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云泽。 惊呼在舌尖转了个弯,瞬间被压下去。 云泽目光落在门缝间,试图捕捉房间主人的身影,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瞳孔微缩,而侍女手中一盆温水早已凉透。捏了捏眉心,他压低了声音:“公主怎么样了?” 意想不到的问话令侍女眼底的不满消散几分,咬了咬唇,她权衡片刻,立刻有了决定:“公主还在昏睡着,驸马可以进去看看。” 自成亲后,云泽从未踏足过公主府卧房。和外间的精巧别致不同,卧房中几乎没有任何奢华的摆设。好奇刚在心中冒出一个尖,就被看到苏辰的复杂情绪压了下去。 锦绸华帐,云被松软。 苏辰陷在床榻中,整个人愈发娇小。云泽看着她尖尖的下巴和苍白的脸色,原本舒展的双手缓慢成拳。 怜惜惊痛在心底隐秘的角落蔓延翻滚,令他前行的脚步立刻顿了下来。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侍女抿了抿唇,尊敬的语气中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控诉:“公主远赴千里,吃食环境上都不习惯,为了不让您和老夫人忧心,一直强撑着,这次一病就牵连了出来。” 云泽无端想起被自己捏在掌心中那几乎一折就断的细瘦手腕,以往被忽略的内容如一根根尖利的针狠狠扎在心上。 目光在苏辰惨白的脸上流连了一圈又一圈,他只觉得唇上伤口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上。 心思难辨,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对苏辰是什么感情,唯一可以确定的却是他于她,有愧。想到争执时她受伤的手腕,云泽慢慢伸出手。 指尖碰到柔软被面的瞬间,从门口传来的压低声音令他徒然回神。 “主子,玉扣找到了。” 如同被烫到一般,云泽迅速收手。摇晃的烛火映得他眼中情绪明明灭灭,最终归于一片幽暗。没再开口,他转身大步离开。 一片静谧中,侍女强忍着的眼泪跌落地面,无声碎开。 苏辰又做梦了。 梦到的是她第一次见到云泽的场景。 彼时她随大昭皇后归宁,却在半路上遇到刺杀。惊慌呼喊声中,刺客冰冷锋利的刀刃一步步迫近,毫不留情地斩断随行侍卫们的生机。 血色氤氲一地,透出令人心神剧颤的肃杀。 当刺客的剑当头劈下来的时候,苏辰几乎想也没想就挡在了皇后面前。预期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伴随着渐渐睁开的眼睛,精神紧绷下短暂失聪的耳朵逐渐恢复了听力。 刀剑碰撞的泠泠声响中,云泽坚毅挺拔的身影如青松立于马上。她尚有些怔愣,便对上了云泽毫无征兆望过来的眼睛。 夜色寒凉,血腥刺鼻,绝不唯美的背景中,苏辰却好似听到了亘古传来的沉郁钟声,一声一声,沉沉撞进她心底最深刻的地方。 初次相逢,她毫发无伤,独独失了一颗心。 少女心事总是诗,清澈的眉眼根本藏不住少年人隐秘的欢喜。昭后心中担忧,特意将云泽的情况白字黑字放到她的书桌上—— 大齐使臣,武将安定,娶妻两年,感情甚笃。 满腔心事被冰封,她空荡荡的心口却刮着寒风。长宁自幼聪慧异常,却独独学不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压制、反弹、再压制……无数次的残酷循环中,她一颗心早已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变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许是苍天怜惜,她终于得偿所愿。却未料到,自以为是的救赎,不过是跳进更加绝望的深渊。 云泽,不爱她。 她满腔热情遇到的不是一块可以捂热的石头,而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梦,该醒了。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还浸着梦中流下的泪水。苏辰定定看着床角挂着的清香安神的荷包,慢慢勾出一抹笑容——极轻、极浅,好似一碰就碎。 病去如抽丝,苏辰发热昏迷整整五天,醒来后就被大夫勒令要静养。 公主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若非还留着与侯府相连的角门,几乎可以称得上与世隔绝。老夫人心中有愧,每日总会陪苏辰在院中坐坐。 秋天的阳光少了夏日的刺眼燥热,柔和的刚好。 看着面前端着汤碗小口喝汤的苏辰,老夫人眼中满是心疼慈爱。想到昨日才回府的云泽,她犹豫片刻,终归开口替他解释一句:“不日使臣就要入京,泽儿被陛下安排去巡查周边环境,今日才回府。你病着,他也……” 清香鲜甜的补汤瞬间没了滋味,苏辰淡淡垂眼,温声道:“我明白的。” 突然被打断,老夫人心中一突。她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自然察觉到每每提及云泽时,苏辰淡下去的语气。 想想自家儿子做的混账事,她心中一叹。 静默间,一道轻微的石子滚动声从一旁的连廊处传来,苏辰下意识地抬起眼。 老夫人和她相对而坐,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捕捉得清清楚楚。但很快的,那丝惊喜如同眨眼即逝的流星,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星华黯淡后,是更深的寂灭。 老夫人偏过头,却只见竹影深深,随风而动。而那与侯府相通的连廊中,半个人影也无。 竹林深处。 云泽面色复杂地站在一株粗壮的竹子旁,不明白方才的心虚从何而来。沙沙的叶片摩挲声中,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飘远。 抖了抖身上沾到的竹叶,云泽抬脚从竹林中走出来,就看到苏辰搀扶着老夫人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扯着袖口的手一顿,他心中突然多了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慌乱。 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一样。 冬月廿二,天气一瞬由秋入冬。 初雪落下时,苏辰收到了大昭使臣求见的帖子。烫红描金的帖子上字迹清隽熟悉,她愈发寡淡的眼神中徒然迸发出剧烈的惊喜。 云泽坐在她的侧首,首次体会到被她彻底无视的滋味。 心中酸苦掺半,令他面色愈发难看。苏辰扫他一眼,眼中笑意浅淡些许,语气疏离温和得恰到好处:“劳侯爷代为招待贵客,长宁先去换身衣服。” 涩意迅速从舌根蔓延,不多时就占领了口腔。云泽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声点了下头。 “安定侯安好。” 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拉回云泽的注意力,抬头的瞬间,一股浓重的危机感在心中肆虐。 面前的人穿的是大昭经典的朝服,略深的紫色不显老气,反而为他温和的五官镀上一层贵气。他唇色有些发白,嘴角带着笑意,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不知为何,云泽下意识摆出最有风度的姿态,浅浅一挥袖,邀请来使落了座。 “贵使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和辰儿一起长大,托大也可以自称一句兄长。既是一家人,侯爷便也无需如此客气。” 谈话间机锋无形,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暗含锋芒。 交谈愈深,云泽眸色也愈发如浓墨化开般暗沉下去。他曾几次出使大昭,却从未见过眼前之人。风仪优雅、气质卓然,矛盾的是,他身上还有一种孱弱的病态。 如此之人,按理说他绝不会忘,却委实没有印象。 心中思量着,余光却捕捉到一抹红色,云泽下意识地望过去,立刻怔在原地。 厅门敞开处,苏辰一袭华贵的公主袍服疾步而来。乌黑的鬓发间落了些细小的雪花,雪白的斗篷毛领随风而动,因着疾步行走的缘故,她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绯红,双眼却亮得恍如夜空中的星星。 在记忆中,苏辰是温柔的、秀美的,却绝对和明艳沾不上半点关系。 而在眼下,褪下襦裙重着华裳,苏辰却如同一丛灿烈燃烧的火焰,从他的眼中直直撞进他的心底。轰然间,燎原大火以冲天之势向上卷起,将他心底阴暗背光处隐藏已久的情绪映得纤毫毕现。 脑中思绪纷杂,动作就慢了两拍,待他反应过来时,苏辰已经笑着扑进了大昭来使的怀里。 和公主袍服一般无二,她脸上的笑容一扫之前的柔婉,灿烂得令人不敢直视。 秦晋被苏辰的冲力撞得后退半步,略有些苍白的唇角也露出了柔和的笑意。仔细打量了一下苏辰,他习惯性地揉了揉苏辰的头,明明是斥责的话,温柔无奈的语气说出来却没有半分威力:“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苏辰看似不耐烦地撇撇嘴,一双眼睛中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云泽站着的位置离他们不算远,此刻却感觉自己远远地被排斥在外。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他喉咙中如同堵了一枚铅块,一颗心也如同浸泡在了冰水中,刺骨的冷意如一把巨斧,劈得他心中隐痛,面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