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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杨家

“没有下次。那种地方你不准再去。”    谢书樽的脸已然黑得像锅底。    他人看着清瘦,相貌更无林霏清俊,但一拉下脸,总让人感到无端的压迫,心底发慌,其余几个当晚的侍者压根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望向林霏的目光盛满怜悯。    林霏见他如此在意,心里头甚是欣慰——谢书樽果然还是明辨是非对错的,知道沈耽声色乃无德储之小人矣。    思忖间,林霏的面上不自觉带上了明亮的笑容。    “书樽说的是。我今日不过是去寻人,并未做甚么问柳寻花之事。”    谢书樽想到那不端怪异的桃夭,还有林霏那声惊颤的“师娘”,加之她的认错态度良好,他私心里对林霏的说辞已有些相信,但心中还是不爽利。    “你何时散值?”谢书樽蹙着眉问她。    “应该还要两个时辰。”林霏想到将他冷落了一日,如今他又得等她散值后才能休息,自觉抱歉,便说:“要不,我去四海客栈给你开间……”    “不用。”骤然打断林霏的话语后,他也发觉不合适,便欲盖弥彰道:“客栈住一夜是你两个月的房租钱罢。哪里不是睡,又何必浪费银子。你去忙罢,我等你。”    林霏愈发欣慰,只觉谢书樽经过几日地耳濡目染,终于有了些人情味,她叮嘱其别与人博戏后,就兀自忙碌去了。    谢书樽又在坊里坐了将近两个时辰,静静看着林霏像个陀螺般,不停歇地转来转去,一会儿是东边的客官要茶,一会儿又是楼上的换棋,她一手端杯一手拿棋盘,身形化成一道黑影,快速地跑上跑下,偶尔遇见桌椅倒地,还能用腿轻松捞起,这般看着,他竟不觉得无趣,好像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喧嚣的赌坊便打烊了。    林霏和侍者们依次画完亥,各自领完十文银钱后散去。    谢书樽跟在林霏身后,一只脚刚跨出大门——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慢两快的锣声紧接着更夫的吆喝,已至亥时。    林霏打着灯笼,与谢书樽走在漆黑阒静的大街上。四下无人无声,灯笼里燃烧的烛火在寒夜中升起氤氲热气,偶尔吹来冷风,将灯笼吹得晃晃荡荡地摇。    林霏回首望了谢书樽一眼,就见他抱着两只胳膊,薄唇已冻得发紫,但神情依旧平淡。    她一回首,他便牢牢盯住她。    林霏缓下脚步,与他并肩而行,将灯笼往他那边靠近,让他能够汲取些许暖意,不至于冷得打哆嗦。    哪知他以为她是要将灯笼递给她,一伸手覆了上来,林霏没料到此举,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握柄的手就被他抓在了掌心中。    他的手掌很凉很大,完全伸展开时,轻而易举地就将她的手包裹住,兴许是习字的原因,那几根秀美的长指还生了老茧。    “你的手好热。”    说罢,谢书樽贴得更紧,甚至像捏东西般时抓时放地活动了起来。    “……”林霏一阵无语,见他玩得愈发起劲,直接就将自己被他抓在大掌中的手扯了出来。    谢书樽略微不满地瞪着她,被他这样瞪了半路,林霏依旧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二人无言半晌,林霏的耳边除了刮来的风声,突然又出现他低沉的嗓音,她一直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林霏,我觉得你那小妹,长得有些像城脚榜文上的赏金重犯。”    “赏金重犯”四字,被他故意说得一字一顿。    果然,话音刚落,谢书樽就满意地瞥见那张沉静的面容,出现了一道裂痕。    但林霏很快又镇静下来,“那人不是她。”    谢书樽在心底哼了声。这人装得还真像。    “我倒好奇,那重犯不过一介女流,朝廷何必穷追不舍,”谢书樽特意停了一瞬,见已勾起了她的全部注意,才悠悠道:“恐怕她不是一般人,身上说不定携带了甚么稀奇之物。”    “何物?”林霏不禁脱口而出。    “我哪知?怕是些掉脑袋的东西罢,比如贪污名册甚么的……”    林霏陷入繁杂的思绪,又听身边人道:“谁救她,谁嫌命长。”    言讫,一阵寒风迎面刮来,林霏手中的灯笼被吹得大幅度摆动,笼内火光明明灭灭,却一直不见彻底熄灭。    二人各怀心思,余下的路程亦不再攀谈。    到了矮屋外,林霏发觉窦宁儿还未休息。望着透出屋外的烛光,她不禁天灵突突。    果不其然,回到家中后,窦宁儿看见跟随林霏一起进屋的谢书樽,当即大发雷霆。    “他怎么还要在这儿过夜?”窦宁儿怒气冲冲地质问。    “就今晚就今晚。”    林霏咳了声,就要推她进屋,却被她一把挥开手臂。    “你当我三岁小孩呢?!前天说就今晚,昨天说就今晚,今天还是就今晚,到底有多少个今晚嘛?!”    林霏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却还要硬着头皮上前安抚。    而当事人直接略过推搡的两人,除了鞋袜躺倒在榻上,一掀被子窝了进去。    窦宁儿瞪大杏眼,被这无赖之举惊得失声,心下是愈发厌恶这不要面皮之人,却对其毫无办法。    林霏眼睁睁看着窦宁儿跑回里间,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就在她未留意的这刻,榻上的人眼神冰冷,双瞳中赤玄两色交替变换,在林霏望过来的瞬间,他闭上双目用布衾盖过脑袋。    只有天晓得,他刚刚在忍耐怎样大的怒气。若不是林霏在这儿,他真想一手掐死窦宁儿,交易甚么的见鬼去罢!    多处补丁的布衾被他高大的身躯撑开一片小天地,鼻端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桃花香,这香味从榻上各处蔓延过来,将谢书樽围绕,也将他的暴躁彻底抚平。    ----    将近子夜。    林霏蓦地睁开双眸。    她安静地躺在草堆上,静听一远一近两道呼吸声。    那两道呼吸声平缓有序,声音主人显然都已沉入梦乡。林霏这才悄然坐起身,穿上丝履,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她走后不久,榻上人亦睁开了眼。    谢书樽翻身下榻,他原打算将里间熟睡的窦宁儿运走,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放弃了这个打算,改为出门追随前头鬼祟的人。    前头的林霏跃上房屋,施展轻功向城外奔去。    夜色浓重,可城外一尺亭内却亮着星点烛光。    待林霏确定亭中仅有桃夭姑娘一人,她才不疾不徐地向一尺亭走去。    亭内人见到林霏颀长的身影,缓缓地站起了身。    “林公子来晚了呢。”桃夭笑意盈盈地望着拾级而上的林霏迈进长亭。    林霏作了一揖,歉然道:“让姑娘久等了。”    “公子怕是因为贪恋温柔乡,才迟到的罢?”    “姑娘,你邀我来此,不是准备说这些的罢?”林霏不答反问。    桃夭娇娇笑了起来,跟她玩起了你问我猜的游戏:“你一人来的么?”    林霏点头称是,随后与桃夭一起入座。    二人对峙半晌,谁也不先开口,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昏黄的烛光映在桃夭的脸上,视觉不真切下,她的相貌五官几乎与师娘如出一辙。    最后还是林霏败下阵来。    “桃夭姑娘,你真的没有同胞姊妹么?”    桃夭默了一晌,双目牢牢锁着林霏,好似是在判断她是敌是友。    终于,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有。”    林霏瞪大双眼,面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急忙问她:“你可认识桃夭先生?”    尚来不及欢喜,却见桃夭摇了摇头,林霏一愣。    “你不认识?那你为何名为‘桃夭’?”    “我确实不认识。我为自己取作‘桃夭’,是因为,我阿姊就叫‘桃夭’。”    林霏攥起掌心,强抑下急速的心跳,静待她之后的话语。    “我其实是十九年前,被满门抄斩的杨氏幼女,杨灼华。我阿姊是嫡长女,杨桃夭。”    杨氏?林霏自下山起,从未听闻这十九年前被满门抄斩的杨氏。    杨灼华见她面露疑惑,凄凄地笑了笑,继而道:“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百年世家尚可在一夜间倾覆,落得无人知晓的下场。十九年了,这桩陈年旧案,记得的人又还有多少?”    林霏轻声问道:“敢问姑娘,你阿姊如今身在何处?”    杨灼华红唇微启,极为平静:“她死了。她十九年前就死了。”    “她……如何死的?”    杨灼华的面上挂着不及眼底的笑容,那张红唇红得诡异。    “你真想知道?”    林霏不由肃了面容,颔首。    杨灼华笑得愈发诡异,“活埋。她是被活埋的。”    “我杨家祖先为荆太|祖打下江山,幸得封侯拜相五代人,却从不敢忘本,一直克尽厥职,从未有过逆心,至死都不敢有怨言,可一腔的忠肝义胆,终究抵不过帝王权术。    我爹正当壮年便战死沙场,家中无儿郎长兄,阿姊眼看我杨家因为家主殂落,愈发式微,便断发披甲,从此以男儿身替国上阵杀敌,却为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君的太子识破身份,那人允她班师回朝后便会昭告天下,三媒六娉地迎她过门,给她个身份,还说要护她周全。    可笑我阿姊天真良善,信了负心汉的鬼话,最终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她死时才二十岁,正当女子最好的年纪。呵,呵呵呵呵……”    杨灼华神情癫狂地笑了起来。    林霏抠紧石桌,哑着声音问道:“你阿姊腿上可是有道伤疤,从侧臀长至脚踝?”    杨灼华突然止了笑声,一双美眸死死瞪着林霏。    “你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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