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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条

“不用你报答。你只要答应我一事。”    谢书樽感兴趣地提眉,“何事?”    “往后再不可去大耳窿倍贷博戏,倘若你手痒想博,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钱。”    林霏目光追随着他,看他不以为意地从地上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又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木椅上。    而后哂笑,“我可不像你这么有本事,家里养了个娇滴滴的美娇娘,还有闲钱施舍给别人。我若不去大耳窟,那可活不成。”    林霏不赞同他的说辞,言辞恳切地规劝道:“我见街市上有不少秀才书生,把自己作的书画卖给画坊,你也可以试试的。再不济,你可以向我借,只要闲时帮我打下手就算你还了,还不要利息。”    谢桓似笑非笑地望着林霏,“好大的口气。你一日才赚多少?十文还是九文?怕是每月的赁租都付不起吧,还敢说借我。你又能借我多少?”    “那也算是你劳动所得,总比倍贷好罢。我钱少,你赌得也少,这不是好事吗?”林霏分外认真地对他说,“你若不应,我是如何都不会帮你的。”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谢书樽的笑意冷了下来。    “是不是一见到人遇难,你就想去帮?”    林霏抿唇不答。    谢书樽权当她默认了,心底无故就燃起了一簇无名火。    活了这么些年,他遇见的腌臜事不少,心中早有了一则则明晰的处世教条。    他不关心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冷漠阴暗,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二十八年来,附庸他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如今这天下动乱,还不是因为那些万人之上之人的一己私欲。    偏偏在这第二十八年,让他遇见了一个怀揣赤子之心的人。    他这人爱钻牛角尖,眼里更是容不得一粒沙滓,突然出现的这人几乎要打破他的人生信条,他岂能容忍?    他不信世上有真真正正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之人。    “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即便我现在应了你,先哄骗你为我还了贷,明早日头一出我又反悔,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世道无常地超脱你我想象,你又怎知我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怎知我不会欺你瞒你?空口白话的,我爱怎么说怎么说,像你这样轻信于人,只会被骗得家徒四壁。”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指着坊里那些赌红眼的人,“这里就有众生百相,这些都是妄图不劳而获,又贪得无厌的人。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你帮我,捞不到一点好处。我也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罢。”    林霏听他说完,心下虽不赞同他的歪理,但也不恼。    相识多日,她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谢书樽这人有时就像爱赌气的孩童,非要别人遵从自己的观念。    念及此,林霏也不与他争辩,只真诚道:“总之,你和他们不一样。”    谢书樽见她非但不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望着他的目光甚至愈发坚定信任,一时间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劝人向恶也劝不下去了。    肯定是因为她殷殷的目光太灼人罢,害他怨晦也怨晦不起来,心底反而生出丝丝言不由衷的喜悦。    在她心里,他原来是不一样的。    他也有赤子之心吗?    不自在地别开眼,谢书樽再出口时的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所以你才主动匡扶的对不对?”    林霏眨眨眼,既不明白他为何红了脸,也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但还是老实地回答:“如果是别人,只要还能放下屠刀,我都会帮上一帮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谢书樽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林霏愈发困惑,也不知又是哪里惹他不快,只能顺着自己心意,再次恳切道:“别去大耳窟了好不好?”    他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她,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这一走就是两日不见人影。    在林霏印象中,这还是他头一遭能憋着两日不进赌坊,林霏觉得这是好事,只盼着他能真正想通,再不要踏足这些三教九流,好一心赢取功名。    这一日,林霏在盘龙里听人说,东头的大耳窟因为枉法倍贷,被官府抄没了。    一时间,坊里既有遍野哀鸿又有欢呼庆贺,靠贷过活的众生无不咒骂平日无为的知府道貌岸然,向其借了大笔银钱的人则喜于再也无人要债。    但这都不影响赌坊的运作,依旧是大堆大堆的赌徒殆无虚日,大笔大笔的银钱哗哗入账。    今日林霏看早。    天一黑,她就换了衣衫往家赶。    穿过喧嚣的街市,人声随着灯火渐次隐没。    无论是长安还是夔州,都与晏桃源极不相似。    桃源里没有这番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的景象,有的只是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安详。    深秋已过,初冬将至。夜里的温度低了许多。    林霏打着灯笼,身挂一件单薄的青衫,在夜色中踽踽而行。    再过一月,桃源里的桃花该开了吧。她想。    如果能赶在三月前回去,还能赏到最后一树桃花,届时,家家户户大摆筵席,庆祝一年的五谷丰登,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这般想着,不远处的巷口就出现了一棵抽芽的老桃树。    这是要到家了。    当初正是因为巷口这棵老桃树,林霏才决定赁下那间矮屋。    放眼望去,能清楚看见老桃树下站着一道窈窕身影。    林霏加快脚步,眉眼浮现笑意。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当心着凉。”    等站在了窦宁儿面前,林霏贴心地替她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墨发。    窦宁儿不回答她的话,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林霏的胳膊,蹙着黛眉抬头看她:“你才是,怎么穿得这般少?我看这青衫你穿了许久,改明儿我给你换一件吧。”    昔日的京城贵女,如今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女红了罢。    “好。”林霏点头,从怀里拿出一袋油纸包,递给窦宁儿,“给。”    窦宁儿接过,手心里的温度将她被寒风吹僵的身子骨烫地熨帖非常,也将她的心暖化。    她想,即便没有玉盘珍馐,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    “回吧。”    “嗯。”    两人肩并肩走进漆黑的窄巷,林霏手里点着的灯笼成为黑夜中唯一的亮光。    四下太过冷清,耳边回荡着的只有时轻时重的脚步声。窦宁儿有些畏惧,一边的身子紧紧贴向林霏,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    那盏灯笼的火光映射在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上,吓得窦宁儿尖叫一声,直往林霏怀里窝。    原来是有人倒在了矮屋前。    那人应该身量不低,这般俯卧着,就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而且还是头通身发白的巨兽。    林霏安抚地摸摸窦宁儿的脑袋,打着灯笼弯腰去细看地上的人。    窦宁儿紧紧揽住林霏未提灯的那只胳膊,也跟着弯腰去看。    “怎么是他?!”    地上那人可不就是多日不见的谢书樽。    窦宁儿捂住口鼻,目光嫌弃地看着地上的谢书樽。    “他这是喝了多少酒?这么臭。”    林霏无奈地与窦宁儿相觑一眼,将手中的灯笼交给她,俯身就要半扶半抱地带他进屋。    窦宁儿当然是不从的,张开手臂阻拦林霏进门。    “干嘛理他呀?不思进取整日就知花天酒地的人,干脆让他冻死在外头得了。”    林霏轻轻一拨,就拨开了窦宁儿的阻拦,“别闹。”    窦宁儿见她丝毫不听自己的劝,执意要带这个偎慵堕懒之人进屋,气得摔了手里的灯笼和油纸包,气冲冲地跑进了粗布隔开的里间。    林霏将谢书樽轻放在自己睡的粗陋榻席上,点了蜡烛,就要去里间看看生闷气的窦宁儿。    她才踏出了一步,还未来得及掀开粗布,就听里面传来窦宁儿细脆的嗓音:“今夜你不把他打发走,就不要和我说话了。”    林霏无声叹息,掉头去大门附近捡起地上的灯笼和油纸包。    一转身,就见谢书樽侧卧在榻上,上挑的丹凤眼微阖着,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不等林霏说话,他就翻身坐起,身子前倾,一把抢过林霏手中的油纸包,利索打开后,一口一口优雅地吃了起来,嘴里却发出震天响的砸吧声。    林霏也不知说他什么才好,又怕被里头的窦宁儿听见她与他对话,再点了根蜡烛,默默出门,绕到屋后头的空地去给窦宁儿做饭。    谢书樽果然跟了出来。    “你没醉?”林霏幽幽地觑他一眼,将手中的蜡烛固在一旁。    “我可没说自己喝酒了。”见林霏自顾自翻找油盐,不理睬他,他又道:“就是在巷口被一醉汉手里的葫芦酒撒了一身。我走累了,随便一躺,躺在了你家门口。”    他可不会告诉她,他把那葫芦底塞进了醉汉的口里。    “既然醒了那就回去吧。”    听她说完,谢书樽右肩靠支在棚柱上,一副赖定就不走了的模样,“我饿了。”    林霏终于又看了他一眼,“回去吧,家里没那么多米。”    谢书樽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冷淡样,“那你别吃。”    林霏彻底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忙活自己的事。    谢书樽见她动作熟稔地烧柴点火,突然说:“原来你还会煮饭做菜啊。”    林霏“嗯”了声,蹲在老虎灶前拨弄,抬头问他:“你不会?”    “不告诉你。”    安静了半晌,谢书樽再次开口:“几岁开始的?”    林霏回忆,“很小的时候了。”    桃源里的孩子都是这样,很小就要开始学习生存技艺。    那时候多大?她已经记不清。但她记得第一次做的菜得了师娘的夸赞,足足让她开心了好几天。    小师妹如今都十五了,却还不会做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等她回去了,要好好监督她才行。    “想什么呢?火要灭了。”谢书樽乜她,出言提醒。    林霏这才回过神,急忙边吹起竹管,边拨动柴火。    谢书樽看着微弱烛火下,那道单薄清瘦的侧影,目光愈发深邃。    眼前那人正垂着眸,一双长如蛾翅的睫毛一下一下地扇动,鼻子挺秀,额头光洁。    她的肤色不如窦宁儿白皙,是蜜中调莹的颜色,袖子撸起的那截手臂纤细地恰到好处。    明明是怎么看怎么不像男子的,颈上却偏偏有一块凸起。    谢书樽盯着那块凸起,似是不在意地问她:“你是哪里人?”    “什么?”林霏没听清。    谢书樽罕见地又耐心重复了一遍。    林霏认真地想了想,才答:“很远的地方。我们那里叫‘晏’。”    随后,林霏站起身,往锅炉里舀水。    晏。谢书樽无声地重复,就好像在回味什么似的。    他接着漫不经心地问:“既然这么远,你为何会跑到夔州?”    林霏也不藏着掖着,落落大方道:“我来寻人。”    “谁?”    林霏这回倒认真了起来,“桃夭先生。你可曾听说过?”    “桃夭先生?”谢书樽故作沉吟,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果然就见林霏双眸灼灼地望着自己。    “你听过吗?”    “未曾。”    那双大眼里的光芒骤然陨落。    谢书樽好奇地追问:“它是谁?”    “我的亲人。”这句之后,林霏不再多说,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谢书樽扫兴地撇撇嘴,上下打量她藏在青衫下的清瘦身姿,玩笑般开口:“这么瘦,你不会是个姑娘吧?”    林霏既不恼,也不避让他的打量,往锅里撒一把葱花,让他向一旁让让,自己要拿砧板。    谢书樽故意挡着,仗着自己高她一个头,幼稚地左挡右晃。    林霏颇有些哭笑不得,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一掰一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跌撞着退到了一旁。    谢书樽疼得龇牙咧嘴,再不复往日的高傲清冷。    “力气这么大,真不像一个姑娘家。”    林霏觑他,“我的确不是。”    身后那人不做声了。林霏松了口气。    突然,后背贴上一个硬热的物什,是男子的胸膛。    林霏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头顶传来谢书樽哼笑的话语。    “那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一只手向她胸部摸来,一只手往她颈上探去。    林霏仅仅沉着眼,丝毫不做防备,一派任他探查的放松模样。    预料中的触碰没有落下,只听一声闷哼,已经伸到她眼前的手复又缩了回去。    背上的压迫撤离,林霏回身去看,就见谢书樽铁青着脸,靠在木柱上,那只本想作乱的手捂着后脑勺。    “你,你们在干甚么?!”    窦宁儿手中举着扫帚,脸上青白交替,杏眼死死锁着林霏。    林霏觉得,这副画面有些像说书人口中的捉奸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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