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血战之后。 几队年青的士兵在城墙之外收拾清扫战场,他们从沙土上捡拾着带血的箭和盾牌,从尸身上扒下还算完整的盔甲,抬着死去战友运回邗门关。脚下的黄沙早就变了颜色,使人触目惊心,血腥的味道从这里随风飘向一望无际的大漠深处。连植物都不愿在此落根,连飞鸟也躲避着这一片天空。 尚明贺回到营房,自己个提了一桶水,冲洗着身上的血迹,他身上布着各种刀疤箭洞,消不去的,还渗着血的,比比皆是。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出来就看到严公卿站在地图前眉头深锁。 尚明贺倒了两碗水,递给他一碗,道:“公卿莫不是想要出兵偷袭敌方大营?” 严公卿接过水称谢,指着地图的某一处:“邗门关往西约五百里处有一绿林,那地方适合扎营,不过离邗门关太远。再近些,便是四十里外有一壁崖,能阻挡风沙,就是水源不足。除此之外,都是大漠丘陵了。” 尚明贺咕咚咕咚喝完水,把个碗随手扔回桌,道:“南边是草地,便有水源。这些日子大境军数次来犯,走的是正西方的路,估计是要混淆视听。” 严公卿叹了一口气:“南边也是邗门关的弱点啊!虽说有杜刀一直守在那,但也怕大境突然增兵往南偷袭,又在邗门关下进攻,两面夹击。” 尚明贺笑了笑:“莫非我们不会防着这一招?对了,这些日子派出去打探敌营的兵们,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严公卿摇了摇头:“都有去无回了。” 尚明贺微微皱眉,嘴里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防得可真紧!这些日子交手数次老子看得出来他没拼尽全力,是要比各自的消耗呢!没想到他们长途跋涉后还能打持久战,关外水源难找,他们肯定扎军在南边了!” “从以前的战绩来看,屠从英很擅长闪电战的,喜欢兵分多路,来个出其不意。然,如今这场战争,比消耗比持久的,不像是他作风。” 尚明贺冷笑,道:“哼,管他什么作风,本帅都有法子应对!” 严公卿默默地看着尚明贺雄赳赳气昂昂往外大迈步,很快就看不见身影,良久之后,忍不住微微一笑。 屠从英有神巧诡计又如何,这个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可是尚明贺啊! 这天黄昏,邗门关外某一处营地。 一个不起眼的士兵脚步飞快地冲进中军帐中,一进去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单膝跪下道:“启禀主帅,截获东临密信一封!” 屠从英坐在书案前正写着什么,闻得此言抬头道:“拿来!” 那兵上前,把信交到了他手里。 许姜州也在一旁,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信,却见屠从英拆开后,眉头一皱,叹息一声,把信放下了。 许姜州看了一眼,却不去伸手拿信,只问道:“又是和上次那封一样?” 下头那小兵立刻紧张不安起来。 屠从英摆了摆手:“辛苦了,下去吧。” 见主帅没有责罚之意,那小兵暗暗松了一口气,退了出去。 屠从英扶额,开口之时声音似乎带了一点颓丧:“纸上无一字半句,就是封皮上的人名不同罢了,要送往的地点也大相径庭,乱七八糟,实在难分辨真假。” 许姜州想了想,道:“封皮上好歹有几个字,可能从这些上看出什么?” 屠从英扯了扯嘴角:“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如今编话本子都不用这样的名了。”他拿过那张空白的信纸,道:“去看看这上面有什么文章。” 许姜州应声,顿了一顿,道:“这样的信满天飞的都是,东临就是在掩人耳目了。看来从密报截获方面,我们是得不了手了。” 屠从英微微点头,用手揉了揉额角:“得不了手,其实也无妨,不影响我们的大局。我只佩服尚元帅的手段和智慧,比之不及。” 许姜州想说这两人的年龄和阅历都不在一个阶层的……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默默地走出了营帐。 另一边(不知道是哪边的哪边),焦嗣收到了一封同样只有封皮写着字的密信,看着封皮上的“李四亲启”四个中规中矩的字,他轻笑。队伍聚齐,焦嗣瞧着手下这帮人,笑道:“小的们,干活了!”那模样,活脱脱的无赖奸佞。 夜幕降临,屠从英开始点兵。 许姜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怎么突然点兵?之前你也没说要出战啊?这是要干嘛?” 屠从英目无表情地看着他。许姜州疑惑不解,他好像没听过主帅下令呀?常言说不要打无准备之战,他怎么反其道而行? 屠从英十分淡定地说:“我们的将士们时刻都准备着战斗,所以不必担心士气。这一次是我突发奇想,你需留下来看守,注意警戒。” 许姜州:“……”突、突发奇想?什么鬼! 他眼睁睁地看着屠从英带着近三千的精锐走了,茫然了一下:“好吧……我看好家就是……” 这支精锐趁着夜色从南悄悄地向邗门关进发。这一边本就有大境与东临的一部分军队在对峙着,为了掩护精锐们的行动,大境军主动发起进攻。与此同时,另一支大境军兵临邗门关脚下。 对此,许姜州表示,兄弟做了这么多年,这点默契必须的有哇!这样一来,严公卿所担忧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屠从英率领着精锐好手们,一路小心翼翼地前进,夜色中的混战给了他们很大的方便,能够悄无声息地穿过战线,装扮成东临士兵,再一步步地远离战场。 耳边听着厮杀声越来越远,而眼底里的邗门关越来越近,屠从英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他知道,即使面临两面夹击,尚明贺也一定有办法化解,他走的是一步险棋,倘若尚明贺分出人手支援南边,那他这一队人马很容易暴露。屠从英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行兵,也是在赌,赌尚明贺不会支援南方,或者,即使支援,也发现不了他。 正行走着,屠从英突然觉得后方有些异常。 他猛然回头,远处的天地交接处出现一道赤色的微光,渐渐地,越来越亮。 屠从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他低声命令道:“怎么回事?使人去打探!” 身边的一人领命而去,屠从英渐觉不安,命令原地隐藏。 不多久,一个人影慌慌张张近前来,结巴着说:“启、启禀主帅,好像是……营地……营地起火了!” 屠从英一惊,问道:“具体如何?” “似乎……是有人趁夜纵火!应该……应该是东临的人!” 屠从英把眉头拧得死死的,还未做出决定,从邗门关方向传来了一阵震动。 有一人道:“是马蹄声,似乎人数众多!” 众人都看向屠从英。 营地被烧,想必粮草所剩无几,前方来敌,正面交锋恐敌不过。本想给邗门关来个声东击西,谁知东临也潜藏着人马来个火烧大营?无法得知对方准确的情报,兵力也估算错误,他还是棋差一招啊。 屠从英暗自咬了咬牙,沉声道:“撤!” 没走多远,一轮箭雨破空呼啸袭来,同时传来的是一个男子豪爽的大笑:“小伙子,来都来了,怎么不进邗门关里坐坐,喝杯茶呢?” 屠从英挥剑抵挡着箭矢,没有答话。 竟然是尚明贺亲自领兵来了!他似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动作!屠从英心中惊叹,果然啊,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四大名将呢!能够料敌于前并作出相应的对策,还能反将一军,比起北图的狼主,那可不是同一实力。 屠从英似乎退无可退了。邗门关下的军队想必已经退往大营,南边的那一支或许还在坚守,往后是混战且难以接应,往前,只怕要全军覆没了。 无论怎么做,屠从英都能预见这三千精锐的下场。但,退比进,能多挽留几个人的生命。 这片没有月色的草原上,火把燃起的光连成一片,仿佛是九天之上掉落的繁星。本该静谧的夜里,各色各样的声音传播出很远,好像十八层地狱里传出的恶鬼们的嘶吼悲鸣。野草的生命力依旧十分顽强,只是从此生长出来的都是血腥的红。 天破拂晓,战事渐渐接近尾声,尚明贺见到了杜刀,以及随后赶回来汇合的焦嗣。 见杜刀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焦嗣愣了一愣,说:“主帅,末将没有见到屠从英,他们那个姓许的副帅也不见人影。” 杜刀恨恨地甩剑,唰的一声收回剑鞘:“明明身受重伤逃走的!没能在这一仗把他了结,这个屠从英可真是命大!” 比起杜刀,尚明贺显得平静许多,他拍了拍杜刀的肩膀,道:“能逃出升天对他来说才算本事,那小子可是个人才啊。” 杜刀急切地道:“可是,主帅,这是放虎归山啊!等他养好伤卷土重来,咱们可不好对付了啊!” 尚明贺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他淡淡地说:“穷寇莫追,以防有诈。收兵,回城!” 杜刀还有些不甘心,想了想,还是默默地跟在尚明贺身后走了。 另一方(不知道是哪方的哪方),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扶着浑身是血的屠从英进了一处临时军帐,因为前胸后背各有一支断箭深入血肉,屠从英只能坐着,还不能靠。 几个人又轻手轻脚地把他身上的盔甲卸下来,屠从英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吭。 许姜州拉着军大夫进来,瞧着屠从英苍白的脸色,凑上来,问道:“喂,死了吗?” 众人:“……” 屠从英:“……没死成。” 军大夫上前来,给他处理断箭和伤口。屠从英好像半昏不迷的样子,剧烈地疼痛也提不起他的精神,低垂着头,半睁着眼,身上满是血和汗。 许姜州叹了一口气:“是我没看守好大营……东临人一把火,咱们大半的粮草都没了,军用物资也少了一半,士兵们死了不少,伤残无数再难攻打邗门关……这一仗,是我们输了……输的还挺惨……” 屠从英无力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开口道:“好手段。” 众人:“……”有你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主帅么!有么有么! 有亲兵端来了水,许姜州亲自上手给屠从英擦身。 屠从英似乎笑了一下,虚弱地说:“我可是大难不死之身。” 许姜州无奈地应道:“是,是,我们就等着你好起来给东临来个反击呢。” 安静了一会,轻微却有力的声音响起:“传令,全军退至第一次安营的绿林。传信京都,等待粮草和军资。全军休整,暂不出兵。” 许姜州立刻变得十分严肃,领命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