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萱如自醒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谢客,已是整整一天一夜。 翌日早晨,她恍惚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随后侍女小莲等几个人便又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人手端了盘东西过来放在箱笼上。 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仿佛目光入定般地直直望着头顶上的绣花帐子,忽而开口问道:“什么东西?” 声音轻中含涩,有些沙哑。 小莲一听她主动说起了话,忙屈身行礼,答道:“回上师,是城主身边的苏管事姐姐亲自领人给您送了新装来。” 要说以叶萱如既是上师又是城主和于首座的嫡系师妹这个身份,一个在七星堡里当差的奉命来给她送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寻常事,下人们根本犯不着太当回事。 可正因来的这位不是别人,而是翠微阁的管事,所以她们才难免下意识要强调一番对方的身份,好让叶萱如知道其实城主很看重她,并以此安慰她的心情,否则这种事随便派个人来就是了,哪里需要苏步月亲自过问? 谁都知道翠微阁那三位管事就是城主的心腹,比起名义上的七星堡总管还更具实威,可不是谁都能支使得动的,就连于首座也不会随意差遣他们办事,更何况旁人? 但这话听在叶萱如耳中,却让她愣怔了好半晌。 城主身边……苏管事,姐姐? “城主身边,”她有些狐疑,“不是只有魏紫和姚黄两个管事么?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子?” 魏紫姚黄从少时起就跟在仙引身边一起长大,与其他人自然不同,如今他新提拔了一个外来的人在身边本就已经够令人诧异的了,而且这新提拔的还是个女子,这简直是让叶萱如难以想象和相信的事情。 但她问完这句,就突然间想起什么,自己先顿住了。 “那个苏管事……”她终是没能按捺得住内心的疑惑,留了小莲问道,“可是昨天与城主一起来过这里的那个姑娘?” 在得到肯定回复后,叶萱如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你把衣服拿来,”她忍着没有去追问关于苏步月的事,转了话题说道,“我看看。” 小莲只当她是振作起来有了兴致,也没多想,忙高兴地返身过去端了一盘叠好的衣物过来,口中还介绍道:“这些面罩都是苏管事亲自画的图样给锦绣阁做的,每一个都称了您衣服的颜色。” 苏步月给叶萱如送来的面罩虽然样式和花纹不同,但色彩却并不如她本人的打扮那样花哨,应是事前了解过叶萱如穿衣的喜好和素来喜欢的颜色,所以在搭配上特别称合了她的衣服主色,这也的确算是很用心了。 若是以前,叶萱如就算用不着戴面罩,大概也会很喜欢这样别致的打扮。 可现在,对她来说在这些东西上面费心思,不过是一种欲盖弥彰罢了。 “她平日里也是如昨日那样打扮么?”叶萱如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既然是七星堡的管事,为何却不身着相应的服制?而且很是招摇的模样。 小莲听出来她的意思,便道:“苏管事有城主特许,所以不必着堡内服制。听说是因为原先苏管事打理花园的时候,城主偶然见苏管事坐在花间被姹紫嫣红的落花拂了一身的模样很合欣赏之境,就许她随意着装了,说看着喜庆。” 这理由听着简单又随性,可叶萱如却知道,这不是谁都能从仙引那里得来的“特许”。 她看着眼前这张缀着流苏珠饰的紫色牡丹花纹面罩,沉吟了片刻,说道:“扶我起来。” *** 这天一大清早,鸿雁阁那边就送来了京中递来的公函,于睦看过之后,随即便起身去了翠微阁。 半路上,他却意外遇上了自苏醒后已经谢客了整整一月的叶萱如。 更让他惊讶的是,她当日那样虚弱的身体,不过才一月,就能够自己四处行走了,虽说走得慢些,但到底是几乎不用借助外力,这显然是她努力恢复的结果。 即便是早就从下人呈报的消息中得知她一直在暗暗使劲,但于睦此刻亲眼见到,还是有些被惊住了。看来她虽然不愿意见人,但还是把仙引的叮嘱都听了进去的,他们给的药方和食方都不曾落下过,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强得多。 于睦也不知该不该叹气,这个小师妹,还是一如既往的要强。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操之过急,”他说,“仙引早就给你定好了疗伤的法子,你一步步慢慢来就是,这样一味逼着自己尽快好起来,怕是身体受不住。” “大师兄请放心,”叶萱如回得平静,“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还不至于那般柔弱,如今也更加好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于睦又深知她的性格,也就不再多说。 叶萱如也是往翠微阁去的,两人同路,走着走着,四周幽静越深。 于睦不经意瞥见她脸上覆着的面罩,那挂在耳后的流苏珠饰随着她步步轻曳,唇边眼角流露出来的都是极淡极淡的情绪,再不似从前,无论真心还是客气,总泛着一丝温柔。 “萱如,”他终是停下脚步,唤了她一声,“和大师兄谈一谈吧?自你醒来之后,我还不曾见到过你的面。” 叶萱如就笑了一笑,很随意的样子:“大师兄是想要安慰我?放心吧,我都想通了,仇都被你们给报了,仇家也死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我已听说了,仙师兄为了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这张脸……”她说到这儿,微微顿了一顿,方又似坦然地续了下去,“也多亏你们,才不至于更加吓人。” 不知为什么,于睦直觉她这样的释然和平静有些不大对劲,但一时又对这看似良好的发展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他默了默,只好顺着她点了点头:“仙引的确为你的事做了很多,还有件事,其他人不知道,但我却要告诉你——早前弄月花被解忧公子闹了一顿无意间毁了药性,他还专程回了趟岛上。” 叶萱如蓦地一愣:“他……为了我,回过岛上?” “嗯。”于睦语气间微有轻叹,“你也知道,不留岛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这么多年连提都不肯提,这次却回去为你求了药。萱如,仙引他视你我为亲,你要好好振作,方不辜负他一片心意。” 叶萱如骤然得知隐情,只觉脑海中阵阵发懵,心里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刮过,涌起片片涟漪。 她垂下眸,唇边就不觉缓缓弯起了一抹浅浅笑意。 “他还是这样,”她有些无奈,“从来吝啬让人瞧见他心底。”又问于睦,“你说他会不会有些恼我醒来那天好赖不分赶了他走,事后又不肯见他?”不等对方答话,她已道,“算了,我们还是快去吧,我给他沏杯茶赔礼道歉。” 声音里隐约带着些从前与他们在一起时的轻快。 于睦心下微松,笑了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偏心。” 叶萱如笑笑默认着他的调侃,也不辩解,两人恍惚间彼此都有种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感觉。 不多时,翠微阁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当值的护院很快看见了他们,纷纷行礼唤道:“于首座。”随后略带疑惑的目光往叶萱如戴着面罩的脸上稍一停顿,便已恍然低首,“叶上师。” 可以说是很有眼力了。 叶萱如向来挺佩服仙引用人的能力,他总是能把手下的人用成他最顺手的样子,不露痕迹。 她此刻已没了刚出门时的拘谨,来到翠微阁,又与于睦同路,再想着将要见到仙引,她的心情很好。 两人相继颔首示意,举步而过,径自朝着院内深处走去。 谁知,仙引却不在。 “他去哪里了?”于睦问姚黄,“平常这时候练功不是也该回来了么?” 姚黄就说道:“若是城主自己去当然早就回来了,可他是去指点小月呢,这几日好几次都是黄昏了才回,今天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正琢磨着再过会儿就上山去送饭了。” 仙引会指点心腹之人的武功造诣,这并不稀奇,魏紫姚黄就因此受益过,但在叶萱如的印象里,他还从未对这件事如此上心过。 整日亲自陪着练武?这大概是嫡亲的弟子才有的待遇吧……可仙引却从不收徒弟。 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抗拒牵绊太深的关系。譬如手足,譬如师徒,又譬如,夫妻。 她正走神胡乱想着,却听于睦已用一副毫不诧异的语气说道:“那你告诉他一声,说我和萱如过来了,我这里正好有事要跟他说。” 姚黄将要点头,突然一顿,视线越过他们望向了后面:“城主回来了!” 两人循声回头望去,果然见仙引于远处步步行来,一边走,一边不时转头侧眸和跟在身边的人说话。 那跟在他身边走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步月。此刻她正手拿弯刀,好像是在同仙引讨论着武功招式,时不时地就停步要朝他晃两下身手。 仙引也就顺着她出手配合对招,偶尔还会指点纠正一下她的动作。 看起来似乎应是很寻常的场景,可叶萱如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人总会有意无意碰到一起的手,忽然就想起了以前仙引指点她练武时的情景——他从不与她肢体相触,就算是纠正动作,也总是折了根花枝点到即止。 大概自己离他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身受重伤的时候吧? 而眼下这两人,像是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样没有距离的相处。 她不想再看下去,转开了视线,对于睦说道:“我改天再来。”言罢也不去理他们的疑惑和挽留,径自迈开了还有些缓慢乏力的步子,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翠微阁。 仙引看见叶萱如突然转身走了,也有些莫名,于是待走近了之后问于睦:“她怎么了?” 于睦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原因,但到底不便多言,而且当着其他人的面,只好帮着掩饰道:“说是来跟你道歉的,但我看可能还没做好准备,怕你没消气。” 仙引信以为真,还“哦”了一声,回道:“那你跟她说,我没生气。” 哎,迟钝。于睦心里再次默默感叹,也不跟他扯这些了,直言道:“京里来了公函。” 因苏步月如今身份不同了,现阶段这些事于睦也不会避着她,索性大大方方说了。 仙引这才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却比起先前清淡了许多:“哦,‘选贤’之期就快到了。” “是啊,”于睦道,“不过这回还有个人要来。”他说着,伸手递了封书信过来,不等仙引展开来看,他已续道,“青松先生也要来七星城,我看这接风宴还是安排在翠微阁吧?” 话说到最后,已带了些试探的小心翼翼。 苏步月就看见仙引捏着信笺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后目光微沉,良久未语。 于睦也不催问,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仙引才用无所谓的语气淡淡道:“知道了。” “这位青松先生可好相处么?”苏步月就向着于睦问道,“若是在翠微阁给他接风,是否需要我特别准备什么?” 于睦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回道:“他是布衣之身,不讲究排场,不过你一向会用心,倒是可以往别出心裁的方向好好安排一番,无需多隆重,只当几人私宴即可。” “哦。”苏步月应了一声,转而望向仙引,“我听着也不麻烦,你不必担心,我应该能应付。” 她倒是已经自动自觉把这替他请客吃饭的任务揽在了身上。 “你像是觉得挺好玩儿?”仙引却瞧出了她跃跃欲试的心情。 “也不是啦,”苏步月倒也坦然,“就是想尽力把事情给做好,帮城主您分分忧啊,顺便么,还能出去考察考察。” 说白了,就是能借着找灵感找食材的机会出去玩玩儿,她最近天天都在做功课,练完了武功还要拖着发抖的手被仙引逮着写大字,她耍刀可以,耍笔?真是一如既往地要命,有这以“年”为目标奋斗的磨人工夫,她都能给仙引养出十八盆十八学士了。 于是,她当天下午就迫不及待地换了身衣服,连个司佐和侍女都没带,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拿着腰牌出了门。 七星城里热闹又繁华,比起雍州主城也没差多少,苏步月决定先从“试吃”这件事开始做起,也好给自己找些启发。 于是她寻了家新开的食肆,也不为别的,就奔着人多,一进去就直接点了道招牌菜,名字听上去还有些特色,叫做“江湖游”。 既然那位青松先生是到武林城来做客,那宴席上多有江湖之风才算是地方特色吧?她觉得这个主意颇有些道理。 店家上菜很快,没过多久就端了盘热气腾腾的菜放到了她面前,一看,原来所谓的“江湖游”就是酱香糊辣鱼,这酱汁勾的还可以,浓稠适度,颜色看着也颇有食欲,香味么……糊辣味儿比较重。 她拿起筷子先沾了点儿酱汁尝了尝,咸味有余香味不足,看来不是现炒的料。 这么想着,她就对那条看起来炸得有点丑的鱼没了多大期待,但既然点了,还是得尝尝,于是正准备伸筷子,忽然,眼角一花,有个人影倏地落座在了她左边的长凳上。 苏步月愕然间抬眸望去,下一瞬,蓦地愣在了原位。 只见来人不急不慢地从竹筒里抽了双干净筷子出来,提在指间,然后伸过去拈下一小块鱼肉,放进了嘴里。 他略一咀嚼,眉眼间就已露出了嫌弃的神情,勉强咽下后,抬眼看向了苏步月,说道:“这就是你留在雍州不走的理由?” 苏步月这才终于确信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也不是人有相似。 须臾,她尴尴尬尬地扯出一抹笑来,唤了声:“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