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亮,姚黄拉开房门一脚还没完全跨出去,就听见从头顶上传来个清脆碰撞的声音,接着就倏地洒下来了某样黏糊糊、湿漉漉又凉幽幽的玩意儿,顺着他发际滑到了脸上。 他下意识伸手一摸,才发现居然是泥巴,褐色的泥浆瞬间沾了一手,姚黄抬头往上看——只见门沿上用鱼线绑着个已经倒扣下来的小陶碗,竟还被颇为用心地涂成了和门框差不多的朱漆颜色。 明摆着就是有人故意为之。认识到这一点后,姚黄也顾不上心疼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仪表,怒喊道:“来人!” 很快就匆匆跑来了个小司佐,低眉垂眸恭声唤他:“姚管事。” “去把昨晚当值的护院管事找来,”姚黄一肚子气,“居然都有人敢在我门前动土了,这翠微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莫非就是处空摆设?赶紧给我查!” 小司佐因他这满腔怒气也不禁有些惶恐,忙道:“是,我马上去。” “慢着,”姚黄又没好气地续道,“再让人打些热水来,我要收拾一下去城主那里,你先让人过去跟魏管事说一声。” 说着就准备返身往回走。 没走两步,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脚下猛然一顿,回首又喊住那小司佐,问道:“看见小月了么?” 对方点头:“小月姐姐早些时候就出门去给城主准备早饭了。” “这又不是她的活儿,灶上主管在干什么?”姚黄道,“城主的膳食能由得随便什么人经手么?” 在外头行走江湖一切从简倒也罢了,可既然回到了七星城,那这些规矩就绝不是能随意动的,仅这点倒不是针对苏步月,只是这样的事有一有二就会有三,若让灶上那些人养成了这般溜须拍马之风,以后岂非都敢往仙引近身之事来钻营?难保会有危害。 再说了,苏步月这样仗着仙引待她好就敢不顾规矩随便染指翠微阁的事,若传到其他人耳中会怎么想?还不是觉得因有仙引纵容她才敢如此狐假虎威,今日只是翠微阁的厨房,明日呢?是不是管到他们的头上也不能言语? 最后不还是应了于首座的担心,怕传到七星城外会对仙引的名声有损。 “……可是,这是城主下的命令啊。”小司佐尴尬道,“今早城主传令提了小月姐姐当三管事,让魏管事把灶上的腰牌给了她,大概也是免了魏管事操心太多忙不过来吧,听说也已派了人去通知于首座那边了。” 照规矩,提拔各院管事虽然可以由各院自己做主,但也需通报到掌管七星城庶务的于睦那里,由观澜苑正式发出令纸方才算名正言顺,这样一来是便于管理,二来也是要把各院的情况及时更新掌握在手。 但仙引这边却又不同,他通知观澜苑出令纸,更多的用意是为了让七星城上下乃至外头所有盯着他的人都知道,以后苏步月就是他的心腹。 他不仅提了她做三管事,还让她管了膳食,这个信号可谓是意义重大。 姚黄瞬间无语,不禁有些苦笑,心说:这算怎么回事?于首座这边还在想着办法未雨绸缪,可城主他自己却可好,卯着劲儿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看重小月,等到招徒选试时再宣布要收她当唯一的徒弟,那情景……他突然就有点儿不敢想了。 只怕于首座接到这个消息又得头疼了,派去查探小月身份的人前脚才刚走,还不知几时能有消息回来,照她这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架势,指不定这期间还真能让她得了手。 他正兀自出神担忧地胡思乱想着,就听小司佐小心说了句:“那我去叫护院管事过来了。” “不用了。”到了此时,姚黄已经猜到这事是谁干的了,除了苏步月,谁还对他有这么大气性,又敢在翠微阁里这么捣蛋?他无奈挥了挥手,示意对方退下便是。 之后返身回到房中用湿帕子草草清了把脸,他便又朝仙引那边赶去,半路上正好遇到了往回走的魏紫。 姚黄见了,忙迎了上去。 “你这是怎么了?”魏紫看他脸上有些花印子,笑道,“用泥巴洗脸呢?” “都出大事了你还有心情笑。”姚黄拉了他到一旁,低声道,“我问你,小月是不是正跟城主在一起呢?你怎么也不在旁边看着点儿?” 魏紫对他这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不解:“怎么?城主提了小月当三管事。” “我听说了,”姚黄心烦意乱地随口回了句,又道,“你不觉得城主待她太好了么?才提了三管事,就直接让她管了膳食,城主身边的事向来是我们两个在负责,他这样就是明摆着把小月看得不一般了,若是直接把人给收了在身边当个妾室倒也罢了,可却要收她当徒弟,你、你就不怕城主到时会做出什么有悖世俗之事来伤了他的名声?” 魏紫沉吟了片刻,渐渐敛起了神色。 “你既然不赞同城主收小月为徒,”他说,“那为何不直接对城主说?” 姚黄一愣,不禁哑然,须臾才低低道:“原本没缘分做夫妻,收她为徒倒没什么,可我就怕城主收了徒弟又后悔,就他那个任性的脾气,到时候再要收在身边,不就让人笑话了么?你看风无尘那事儿,知道些内情的人谁不在背后议论两句,以城主的身份,必然会惊动到……” 魏紫打断了他的话:“你明知城主忌讳提那些,还说?” 姚黄闭了嘴。 魏紫叹了口气,说道:“什么叫‘有悖世俗’?别人不敢做的,城主敢做,就是有悖世俗么?我倒觉得小月很好。在城主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这般真心舒意过,你若真的明白,又怎会同我说这些?” 姚黄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有些难以置信:“……可我们当初是为什么被送到城主身边来的,你忘了么?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把自己和小月都陷入困境而不加以提醒吧?” “我记得。”魏紫平静道,“但我更记得,这些年城主是如何待我的。别人想要如何‘关心’城主我不管,但我只会做城主交代我做的事。”言罢,又问他,“你突然为这件事如此着急上火,是否因为于首座说过什么?” 姚黄愣了愣,一时之间在“明人”面前也不知该不该掩饰。 魏紫就看出来他在默认,于是说道:“于首座有他的立场和为难之处,这些我明白,你以为城主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你们以为城主不知道罢了。姚黄,我劝你一句,要为城主好,就要完全站在他的立场,而不是从旁人的角度来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下回若于首座再来找你帮忙,你不如直接告诉他,既然知道以城主的性子是绝不会接受他们所以为的那种婚事,又何必为此苦恼?该如何做,城主自有决定。” 姚黄一时有些哑口无言,默默沉吟了良久,才终于明白了原来不知不觉间魏紫早已走向了和自己不同的路。 他还在原地踌躇,不曾来得及仔细思量过原来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有什么冲突,寻思着“难道不都是为了照顾城主”的时候,魏紫已经成熟到了不仅可以独当一面,成为仙引真正能委以重任的人,而且已经很清楚地明白了那两者的界限,并作出了彻底的选择。 他回想起昨天于睦独独来找他商量劝退苏步月的事,还叮嘱他不要把这事告诉魏紫,说是怕魏紫性情绵和狠不下心露出破绽。现在看来,大概是早已看出了魏紫和他们的不同吧…… 魏紫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语重心长道:“你也长大了,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姚黄却已经在恍然之后当即下了决心:“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从今往后我也会同你一样的。” 魏紫暗暗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 停香台里,仙引搁了筷子,正含笑瞧着坐在他对面抓脑袋的苏步月。 “你今日一大早就跑来献殷勤,又是亲手下厨又是布菜,”他说,“此刻吃个饭也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苏步月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说来话长。” 仙引便问她:“可能长话短说?” 我也想啊,可是怕说得太短你就光听了让你生气的部分,也不听我解释了……苏步月觉得这番坦白还真不能省词少句,于是道:“还是吃完饭再说吧,我慢慢跟你解释。” “若是不急的事情,可否等我回来再说?”仙引温声问道,“给萱如疗伤的时辰快到了,我要过去一趟。” 苏步月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还有这事,她顿觉有些懊恼,庆幸自己还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急不急,”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些闲话。你去吧,别记挂着,运功疗伤多有风险,还是要全神贯注为好。要不要我去给你护法?” 仙引道:“不必了,于师兄会与我一道去。”又瞧了瞧她,半信半疑,“真不用告诉我了?我怎么觉着你心里还揣着事。” 苏步月怕惹他心情不好会影响他给叶萱如疗伤的事,已决定暂且将事情搁到一旁,反正离招徒选试还有时间,因不想仙引记挂着,于是顺口随意找了个事临时顶上,说道:“真没什么,其实我就是一时不高兴想来跟你告状的,现在冷静下来已觉得是我有点儿小肚鸡肠了,不大好意思。” 可仙引听了,却仍是问道:“哦?你打算告谁的状?说来听听。” 一时半刻也编不出来,苏步月只好顺着还没消的气半真半假地说道:“姚黄啊,他笑我练功练得不好,还说我打扮得像猴子屁股到你跟前来献宝,气死我了。” 却并未提姚黄说仙引是把她当做“色彩鲜艳的东西”这句真正令她不开心的话。 如此一来,她这番告状听起来就真的像是两个分不清谁比谁更像小孩儿心性的人在吵嘴斗气。 仙引略略一顿,转头唤了个下人近前:“去把姚黄叫来。” 苏步月见他大有一副要把当事人叫来对质的意思,不禁有些意外。 没过多久,姚黄就疾步走了进来,冲着仙引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你近来武功可有长进?”仙引问了个听上去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姚黄也没料到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一顿之后才回道:“每日不敢懈怠。” “嗯。”仙引微微颔首,“有多久没有练过点香了?” 苏步月就看见姚黄霎时虎躯一震。 “练剑法,眼力最重要,战机于刀光剑影之间不过转瞬即逝。”仙引道,“原本武林第一的剑客要属原江月城少主江少枫,据说一剑出鞘可刺蝉翼,落叶飞花亦不沾身。你自觉比起他来还差多少?” “……”姚黄耷拉着双肩,无奈道,“您这不是在笑话我么,我哪能跟那位江少主相提并论,人家可是与您老人家齐名的六城公子之一呢。” 仙引看了他一眼,直接道:“去点两炷香吧。” 苏步月就看见姚黄的肩膀更垮了。 但他还是没有二话地领了命:“是。” 苏步月就不免有些好奇:“点香是什么?” “就是盯着香看,”仙引平声道,“锻炼他的眼力。” *** 于是,等到苏步月回到绿萼庭时,就看见姚黄正蹲着马步盯着一丈之外的香炉,两眼发直。 她停了一下,正准备径自走过,谁知他却出声叫住了她。 “折腾了我两回,还没消气呢?”姚黄视线未偏,语带笑意。 苏步月看他主动示好,也就大大方方地受了,走过去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翘着腿道:“谁让你骂我是物件儿,我糊你一脸泥巴都是轻的,再有下回就糊你米田共了。” 姚黄无奈失笑,说她:“真没想到你竟这般坚强,昨天我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今天还敢往城主跟前凑。” “我凑我的,关你什么事?”苏步月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声,“你以为我是个布偶娃娃没有自己的心思见识,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和城主一起经历的事你们又不曾与他经历过,怎知他就一定只把我当物件儿?我可不觉得。就冲这点,我也要试试才甘心。” 谁知姚黄却干脆道:“行,那你试吧。” 这下轮到苏步月有点儿愣了:“你怎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发烧了?点香点晕了?” “你别不识好歹。”姚黄笑骂了一句,又长叹了口气,“反正你都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左右城主要不要接受你得他自己做主,又不是我能改变的,他若喜欢你,别说你只是他徒弟,就算是师父,那也拦不住。” 苏步月默然须臾,忽道:“我已打算去找于首座,请他在招徒选试那天不要提名我。” 姚黄微怔:“你不打算拜师了?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不知道做七星城主唯一的徒弟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苏步月沉吟道,“我也知道他不是个会介怀世俗风评之人,但我不想让他遭受非议,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不应该让他来背负不好的结果。” 姚黄转过目光,静静看了她良久。 “小月,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他说。 苏步月从未见过他这样认真的表情,更从未听他用这种语气说什么“求”字,不禁微讶,方道:“你别说的这么严重,什么事先说来听听就是。” “若你真的和城主有心意相通的那一天,”他说,“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言放弃。” 话音落下,一阵春风倏然拂来,苏步月将将出口的一声“好”便散在了风中。 墙边花叶轻摇,半开半拒。 纱帐内,于睦收回了扣在叶萱如腕上的手,抬眸对正在她身后传功的仙引道:“药性开始起作用了!” 仙引慢慢收功回穴,睁开眼,伸指过去探了探叶萱如的脉搏。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眼眸中泛过几许欣慰,“她就快能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