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苏步月头一回晓得了什么叫做如履平地——这当然不是在形容她自己,而是这么难走的路,她却见着仙引像是脚下生风似地走得又稳又快。 这就是上乘轻功的表现了。 再看那叫做魏紫的小厮,轻功竟也还不错,与一向得意于此的她几乎并行于咫尺间。 苏步月感叹之余不由得就更坚定了想拜师的念头。 行至半山腰时,仙引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问她:“识得回去的路么?” “认得。”苏步月指着眼前这条显得宽阔平坦了许多的山路,“沿着走穿过前面一片小树林就能看见角门了。” “嗯,”仙引道,“你就从这边回去吧。”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想来他身为城主可能是有自己的捷径密道一类的,虽有些好奇,但却不便多打听,于是识趣地点头应罢,转身踏上了来时的这条路。 寻芳斋的小院里有三两个司佐正围坐在一起晒太阳,边喝茶吃糕点,边热火朝天地闲聊着什么。 其中有个人恰好抬眸看见了回来的苏步月,便扬声打趣道:“咱们的大红人回来了,你这一大早的出门去干什么了?” 苏步月就笑道:“天气好,爬到山上去野炊了一回。”又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新鲜事?” “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这江湖上怕是已经传遍,只不过今时今日才入了咱们的耳朵里罢了。”对方顿了顿,到底是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在程大公子婚礼上险些被咱们城主收拾了的那个人么?” 这不识趣的倒霉催她怎么可能忘?果断点头。 “那人江湖号称采青客,惯爱抢‘彩头’,”说话的司佐似颇有些不屑于此人的行事作风,“当日带头起哄吵着要花佩的也是他。谁知后来多了两口酒,想是在席间听别人说了些豫南周氏的名头,便又想巴着人家的名头到城主跟前讨便宜,竟提出要赏看弄月花,可城主却半点面子也没卖,他当下不敢再多言,可一回去便故意将弄月花的事添油加醋地乱传,现在只怕是整个武林都知道了咱们城主手里有株可如月映夜的奇花——据说有个自称‘解忧公子’的狂徒竟放出话来说要亲自登门借花一看。” 苏步月顿时来了精神:“这弄月花竟如此神奇么?”她心中不禁痒痒,当日在澄心楼时她已对此花感到有些好奇,此刻一听原来它有这样不同寻常的美丽之处,终于忍不住打听道,“那城主怎么藏着不给人看呢?” 她想起仙引当时的反应,心说他岂止是藏着,简直是生人勿近似地。 可看他的性子,照理说也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在山上的时候自己还抢吃的呢,那样也不见他生气,何况只是当着他的面看一眼花?要说只是为了借题发挥敲打其他人,可这“题”却为何又偏偏是那株弄月花呢? 苏步月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挺奇怪。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另一个略微年长些的司佐慢吞吞喝了口茶,等到其他人的目光纷纷朝他投来,才不紧不慢地一笑,说道,“还是和叶上师有关。当年紫竹峰与咱们七星城结下的可不是普通的梁子,那可是血仇。先是紫竹峰主的亲妹妹为了那南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下毒手重伤了叶上师,后是城主冤有头债有主地一掌废了那女子,把人丢回给了她亲姐,那女子伤重不治死了之后,紫竹峰主就心心念念要找城主报仇——这个你可知道?” 苏步月认真点头:“刚进堡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这事,不过那紫竹峰主此后不是连城主的面也未曾见到过?” “是啊,所以她就在紫竹峰下立了一块石碑,”对方说道,“七星城里人人皆知那上面写着八个字——‘欲上此峰,携花弄月’,她那就是为了让所有有求于她的江湖人士来找城主的麻烦,盗取弄月花,要用叶上师的命来赔她妹子的。” 苏步月听到这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你是说,那弄月花与叶上师的性命有关?” “没错。”说话的人颇为满意她的悟性,“叶上师受伤昏迷已近三年,这期间她断掉的经脉是城主一点点续回来的,据说如今只等那弄月花开,便能作为最后一味药材,令叶上师苏醒过来。当日那采青客竟然直直冲着弄月花而来,可见他不是不知道此花的要紧,所以其所言的赏花,其实根本就是在挑衅咱们七星城,试图逼城主把这药花拿出来讨周家人欢心,你说,城主怎不动怒?” 原来如此……苏步月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有几分感叹,突然也不再关心那花的模样,而是蹙了眉头说道:“这么说来这采青客是故意夸大其词地宣扬弄月花之美,可能还顺便添油加醋地传了些城主清傲的言行,撩拨的江湖上某些人心痒难耐,才放出话来要‘借花’——这与宣言要打七星城的脸没有什么两样。” “可不是么,”其他人接道,“消息一传回来大家都很气愤,上头应该也有了动作,银星卫那边好像要调整巡防。”说着,话锋一转,悄声八卦道,“这件事说来说去起因还是白鹤堂那边要和豫南周氏结亲,又搞什么海上繁花的盛宴,过于高调才招惹了这些不速之客,听说程太座和程大公子父子两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坐不住了,估计这会儿已双双去了翠微阁向城主请罪呢……” 这人话音还未落下,从一旁就忽地传来个没好气的冷淡男声。 “你们在这儿闲扯些什么呢?”佩着单珠的小管事徐恒凉着张脸走了过来,“别仗着自己在堡里多待了些时日就敢没个规矩,太座的闲话也是你们说得的?” 其他人或垂了眸或撇开了目光,纷纷抿了嘴不再言语。 相比而言,苏步月这个当听众的虽然也没开口说话,但坐着的姿势就比较坦然。 徐恒说完话就朝她瞥了过来,也不指名点姓,只沉声道:“做好自己的事,少沾沾自得地东问西管。免得哪日牵连了整个紫云坊还不自觉,到时可没人看你们无辜。” 有人弱弱地应和了一声“是”,苏步月没搭腔,仍规矩地坐着,心里却想起这小管事当初在秦管事面前连连道歉的样子。 说起来当初派人跟着自己的事他也有份,还是具体执行者。她不以为然地想,最后倒是官大一级的顶了雷被杀鸡儆猴,也不知他怎么还能指桑骂槐说得出他无辜的话? 谁知她这儿还没腹诽完,那徐恒已径自朝着她发了话。 “你在哪里采的这些花?”他微微蹙眉,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十分明显。 “山上啊,”苏步月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徐恒面无表情地说道:“没什么,就问问你采这么些野花回来做什么?” 苏步月也没在意,坦白回道:“应了几位小姐给她们做蔻丹,因是私事所以也没去麻烦碧云天那边,就趁着去踏青顺便采了。” 听闻她是要给堡里的门生小姐做蔻丹,其他人皆露出了几分讶异。 徐恒更是扯了抹说不出意味的浅笑出来:“看不出你还多才多艺,不仅能帮得上何管事的手,还连女人家的事也这么擅长。” 苏步月也不客气,回笑道:“领命尽力而已,徐管事就别笑话我了。” 徐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径自走了。 苏步月也并未将他这两句挤兑当回事,趁着这天休息连夜做了三瓶颜色不同的含香蔻丹出来,第二天一大早趁着上工之前先跑去桂竹苑把东西送了,回紫云坊的一路上都带着极有成就感的劲头。 哪知,她前脚才进了花室没多久,后脚就有人来喊她,说是何管事让她过去。 苏步月也没多在意,原本近些时日她就挺受器重,于是拍拍手上的泥土,很快就去了后院。 何管事正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吃早饭,徐恒则双手捧着个茶杯,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抬起眼帘朝她看了一眼,复又垂下,静静未语。 苏步月就感觉他可能是告了自己什么状。 果然,她心里这念头刚刚闪过,何管事就脸色不虞地开了口。 “你在给堡里的小姐们做蔻丹?”见苏步月点头承认了,他立刻眉头一皱,又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小小的花房司佐,怎么敢去高攀她们?!” 高攀?苏步月觉得他可能有点儿误会,解释道:“您多虑了,不过就是她们恰好想要蔻丹,又不想去外面买,这才让我做些而已。” “哦?”何管事气极反笑,“那可奇怪了,她们怎么知道你苏步月是谁?又怎么知道你竟然还会做这些女人玩意儿?不是你主动献殷勤才怪!你是个如何耐不住寂寞的人我还不知道?” 苏步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仍笑着,小心道:“手痒而已,我也是休息的时候做的。” 何管事突然“啪”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怒道:“你少嬉皮笑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姑且不说你是不是有意高攀,就拿你做的这个蔻丹来说,野花?那些根茎汁液哪样可以用哪样有毒性不能用,你知道多少?真想的出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们用了有什么不舒服,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我告诉你,这种事你负不起责!别以为帮了点儿小忙就了不起,想入上头的眼,你还早得很。” 他也不再给她辩解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再有这种僭越之事,你立刻给我收拾包袱走人!大管事那里我去说了原委就是,这回也用不着于首座下令,我自会发落了你。” 他话音刚落,从外头又走进来一个人唤他:“何管事。” “等会儿!”何管事不耐烦地怒声道,“没看见我正在训话么?!” 那人被吼得一愣。 一直静静坐在旁边围观的徐恒此时便温声开了口:“您先消消气,许是外头有什么事要请您拿主意。”言罢,已代对方询问来人道,“什么事这样不知稳重,急吼吼的。” “额……”那人看了看面前这三人,迟疑道,“那个,翠微阁的小魏公子来了。” 何管事倏地就站了起来:“快看茶。” 边说着,已顾不上搭理旁边的苏步月,拨开她便大步流星地往前院走去。 苏步月毕竟身为紫云坊的司佐,此时也只能跟在后头过去,只是她一大早的好心情就被徐恒和何管事坏了大半,委实提不起劲,也就走得漫不经心。 偏偏徐恒还有空回头来看她,见状立刻低喝道:“还不走快些?” 苏步月撇了撇嘴,心说你们赶着去抱小魏公子的大腿关我屁事,又不是他主子来了,我跑那么快做什么。 不过是敷衍地应了声。 何管事第一个踏进了前院花室,徐恒随后进入,两人见着魏紫便齐齐抬手作了个揖。 “小魏公子今天怎么亲自来了?”谁都知道魏紫是城主身边的大随从,何管事自然不敢怠慢,脸上的笑容早已成堆,“可是城主有什么花想点去赏看?”说着还一个劲请道,“您先坐,喝些茶歇歇再说。” 魏紫却站着没动,客气地笑了笑:“不必了,我就是来替城主传个话。” 何管事忙道:“您尽管吩咐。” “是这样,我想找那个……”魏紫说着,不经意抬眸往他身后一瞥,恰好看到正不急不慢顺着边溜走进来站在人群里的苏步月,于是抬手朝那边一指,“他。”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和手势纷纷回头看去。 乍然间变成众人实现中心的苏步月一口悄咪咪塞到嘴里的海棠果还没来得及嚼,怔了怔,指指自己,示意“我?” 何管事和徐恒更是满脸讶色,前者不禁小心问道:“可是这新丁犯了什么过错,惹了城主不高兴?” 魏紫笑笑:“不是,是城主说从今日起就调他去翠微阁,帮着打理园子里的花草,所以我来领人。”说完,也没去管对方骤然愣住的表情,径自朝着苏步月微微一扬下巴,“快去收拾东西吧,我在外面等你。”